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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五


  说这些话时,大家都尽量保持轻松的语气和表情,只有珍姨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哭,又不敢大声,压抑得很痛苦。常惠茹到底是女同志,一声“老樊”刚说出口,眼眶就红了,“老樊啊,你无论如何要挺过这一关,孩子们还指望你来好好教育,桐桐还没成家,你还要等着抱孙子呢!”

  说到桐桐,大家齐刷刷地将目光望向一边站着的樊疏桐和朝夕,寇海在背后捅了他一下,把他推到了前面。

  父子四目相对,樊疏桐还没有开口,樊世荣眼角就渗出了两行清泪,他颤抖地朝儿子伸出手,那是一双饱经风霜,战场上披荆斩棘立下赫赫战功的手,可是此刻如枯槁般战栗在空气中,目标只有一个,他的儿子。

  樊疏桐顿时有些不知所措起来……

  朝夕用胳膊肘抵了他下,他这才缓步走过去,也伸出手握住了父亲。他俯身凑到父亲耳畔低语道:“爸,我一直在这里……等你。”

  听清了,他叫他“爸”,他终于叫他爸了!樊世荣顿时老泪纵横,喉咙里发出一连串浑浊不清的声音,想表达什么,却再也吐不出一个清晰的字。“爸,你放心,我们以后再也不吵架了,我们是一家人,以后咱们好好过日子。”樊疏桐说着这些话,自己的眼眶也红了,他吸着气,双手将父亲的手握在掌心,“所以你一定要活着出来,我跟朝夕,还有连波,接你回家……”

  此情此景,在场的人无不动容,常惠茹怕自己哭出声,背过了身,而樊疏桐跟父亲说的最后一句话是:“爸,其实我从来没有真正恨过你。”

  ……

  然而,樊世荣最终没能活着出手术室。手术仅进行了两个小时就结束了,樊世荣到底年事已高,加之多种疾病缠身,据主刀医生说,其实手术刚开始半个小时,他的心脏就停止了跳动,后经专家级的医疗队全力抢救,仍无力回天。当手术室的门被从里面推开,满头白发的医生脸色凝重地走出来,摘下口罩,大家已经预料到了结果……足足有两分钟,走廊上静得连彼此的呼吸都听得到,医生望着走廊上那么多的首长,终于黯然低下头:“对不起,我们已经尽力了。”

  数秒钟的静默。

  然后“哇”的一声,朝夕首先哭出声,紧接着是珍姨,“老樊啊……”珍姨痛呼一声,身子软软地瘫倒在了地上。

  马上有人过来将她抬 进旁边的病房。

  “爸,爸——”朝夕嘶哑着嗓音喊着养育她长大的父亲,顺着冰冷的墙壁滑坐到了地上,旁边的樊疏桐整个人都木了,脸上看似“平静”,却平静得可怕……

  “朝夕,别这样……”寇海还保持着理智,帮忙扶起泣不成声的朝夕。常惠茹碍于身份,只能坐在椅子上捂着脸尽可能地压抑着哭声。然后,从寇振洲开始,老战友和老部下们纷纷摘下自己的军帽,笔直站立,低头为樊世荣默哀。这是军人特有的送行方式,没有人哭,可是每个人脸上都难掩悲痛。

  十分钟后,樊世荣被缓缓推出手术室,盖着白布,无声无息。他再也无法朗声大笑,再也无法动怒,抑或拍案而起,靶场上从此再也见不到他铁骨铮铮的背影,戎马一生的樊世荣,终于彻底回归平静。

  “敬礼!”寇振洲一声令下,在场的军人们齐刷刷地举起右臂敬礼,人群自动分站在走廊两侧,目送樊世荣的遗体缓缓经过。

  “爸!”朝夕扑到樊世荣的遗体上,失声痛哭,“爸,你怎么可以就这样丢下我们不管了,我没有了妈妈,连唯一的爸爸也没有了,你让我们怎么办,我们都这个样子了,我们怎么办……”

  樊疏桐这时终于有所反应,他木讷地按住朝夕的肩膀,将她拉起来,拥进自己的怀中,然后紧紧地紧紧地箍着她。

  朝夕将脸埋在他的胸前,死命地拽着他的衣领,哭得声堵气噎,仿佛随时都会晕厥过去。樊疏桐两眼通红,但已镇定下来,温和地轻拍她的背:“别哭,朝夕,爸不会离开我们的,他会一直在我们身边,乖,别哭……”

  紧接着,寇振洲他们返回军部召开紧急会议,商议樊世荣的后事等诸多事宜,并随即成立了治丧委员会。

  医院这边,朝夕哭得实在伤心,疲惫不堪,被樊疏桐安排在病房内短暂休息。而他自己始终跟父亲待在一起,在病房内默默守着父亲的遗体,谁也劝不走他。

  “让我跟我爸待会儿。”樊疏桐跟寇海说。寇海只能叹气,哽咽着跟医院的人说:“让他们父子俩单独待会儿吧,以后没有机会了。”

  于是病房内只剩了樊疏桐,和已经僵冷的父亲。他点根烟,放在床头柜上,然后自己也点根,依然用火柴。他曾那么迷恋过火柴燃烧时发出的硝烟味,在他的感觉里,那是父亲的气息,可是现在,不,以后,他再也闻不到父亲的气息了。

  这个世上从此没有了父亲。

  “今儿这烟有些冲。”樊疏桐自说自话,端详着指间的烟,“把我的眼泪都快呛出来了,爸,你不就喜欢这种烟吗,够劲!”说着又狠狠吸一口,真的把眼泪呛出来了,他自嘲地笑,“瞧我这没出息的样,我十几岁就抽烟了,居然还能给呛着。那时候我经常偷你的烟,为这没少挨你的揍……从小我就挨你的揍,你下手可真狠,常常把我的屁股抽开花,到现在我都记得屁股上火辣辣的那种感觉。后来你不揍我了,我们之间就远了,越来越远,远到我再也望不见你朝我瞪眼的样子。唉,终于是过去了,你这一辈子,还有,我这一辈子……”

  樊疏桐望着僵冷的父亲,只见他双眼紧闭,嘴角向下沉着,一如他生前的严肃。在父亲生命的最后两年里,饱受病痛折磨,瘦得皮包着骨了,可是很奇怪,这老爷子即便病成这样了,哪怕现在是僵硬了,眉宇间仍郁结着一股凛然之气。这是军人特有的气质,病痛也打不垮的正气!

  樊疏桐看着父亲,又笑了起来,两眼噙着泪水,他说:“爸,其实现在想想,我最像的还是你,骨子里像极了,死不认输,见了棺材也不落泪。我们父子还真是一脉相承,于是才弄得两败俱伤。坦白说,我是恨过你,恨不得钻回娘肚子里去,不做你樊世荣的儿子。而我之所以恨你,不是恨你揍我,也不是恨你骂我,而是恨你忽略了我,你对连波和朝夕的关爱远胜过对我,让我在漫长的岁月里觉得自己缺失了父爱,我就是觉得你不爱我。

  “可是,现在我知道了,你从来就没有不爱我,就像我从来就没有真正恨过你一样,我们都期待对方的爱,却因为表达方式的偏激,因为两代人的代沟,让我们父子这么多年不相认……所以爸,你别怨我,这辈子已经是这样了,如果有来世可以选择,我还是愿意再做你的儿子。我不会再跟你斗气,不会再怀疑你对我的爱,不会给你丢脸,不会远离你,不会逃避你,我会一直待在你的身边,好好做一回孝子。而现在,我连亲自送你上路的可能都没有了,虽然心里也有恐惧,可樊世荣的儿子,从来就不是孬种,我一定会保护好朝夕和连波的,他们现在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我就是赔上命也要保他们的周全。明天我会去接连波回来,不管我回不回得来,我一定要让连波回来,让他为你披麻戴孝,爸,对不起,我不能亲自送你……”

  回到湖滨的时候,已经是午夜。朝夕在车上就睡着了,樊疏桐将她抱上楼,安顿她睡下,然后开始收拾行李。可是朝夕很快就醒了,看着樊疏桐在装箱打包,往行李箱里塞衣服,很是不解。她揉着眼睛问:“你这是干吗,你要去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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