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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二


  而在朝夕回北京期间,连波也回了趟G省,辞了那边的工作。杨校长知道早晚会有这么一天,很是舍不得,但也没有挽留,毕竟以连波的条件和背景不可能待在那么偏僻的城镇一辈子。只是学生们都舍不得连老师,一个个围着他,使劲地哭。同样痛哭不止的是阿霞,一个人躲在海边的红树林里,哭得天昏地暗。但是一面对连波,她又佯装什么事也没有,只忙前忙后给他准备各种特产,还送了双亲手纳的布鞋给他,这几年连波穿的布鞋基本都是阿霞纳的,虽然没有买的皮鞋好看,但他觉得很合脚,穿着舒服。连波不是傻子,当然也知道阿霞的心事,离别前的那天晚上,他约阿霞到海边谈了很久,他跟她说:“阿霞,我不骗你,如果不是因为突然的变故,我原打算娶你的,你很适合做妻子,勤劳朴实,又善良。我是个胸无大志的人,曾经心如止水,以为可以平平淡淡地过一辈子,但是现在由不得我了,对不起,阿霞,我欠她的。”

  他没有说“她”是谁,但阿霞猜得到,她虽然没什么文化,可心思细密,也很敏感。从见到朝夕的第一眼,阿霞就心碎了,她知道自己没有能力跟那个漂亮又骄傲的城里姑娘争,她纵然再不甘,也只能断了这份念想。爹说得对,做人要脚踏实地,不靠谱的事不要想,不然自己找罪受。

  但是当连波说他曾想过娶她时,阿霞终于控制不住,扑进连波的怀里大哭起来,揪着他的衣服哭得声嘶力竭,她知道自己不配,她知道此生无望,可她喜欢他,喜欢一个人又没有错。如果她和他只是这种单纯的兄妹关系倒好了,可明明不是,不是……所以连波之前跟阿霞就有过暗示,如果还过个两三年他的生活没有大的变化,他这辈子就这么平平淡淡地过了。言下之意,他会娶阿霞。现在连波将这话直接说出来,而且还表明“对不起”她,阿霞如何能不悲伤?

  而连波当初作那番暗示是因为他原本已经断了对朝夕的念想,什么都不希冀了,于是开始重新审视自己的人生,他觉得这辈子大概就是这个样子了,娶个像阿霞这样朴实的妻子,生儿育女,没什么不好。他知道他不爱阿霞,但他跟她若在一起生活,会觉得踏实。而且不会对任何人造成伤害,为什么不可以?

  然而,老天再次跟他开了个玩笑,就在他终于沉下心想安安稳稳地过完这辈子时,朝夕来讨债了,欠了债就要还,他对她的伤害,他两次毁灭她对人生的信念,他都是要还的,而且只能交出自己的余生来还,他半点讨价还价的余地都没有。

  现在他觉得最对不起的是阿霞,怎么办呢,如果注定他只能做一个负心人,他不负朝夕,就要负阿霞,他没有办法,一点办法都没有,所以阿霞扑在他怀里哭泣时,他也泪如泉涌……

  “对不起,阿霞,我不知道该怎么弥补你,我做什么都弥补不了你。我不是一个不负责任的人,却因为……因为一些没办法回避的现实不得不离开这里,忘了我吧,我知道我说这话很无耻很残忍,可是如果还有一点点的办法,我都不会跟你说这些话。所以求你忘了我,好好找个爱你的人嫁了,如果今后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尽管说,我愿意为你赴汤蹈火。”

  这是临走的那天早上,连波跟阿霞说的话,阿霞仍然只是哭,摆着头说,“我不要你负责,我早就说了是我心甘情愿的,没人逼我,你走吧。说老实话,我一点也不后悔认识你,像你这样好的人我真是做梦都没想到会遇上,要是没有认识你,我跟这镇上任何一个女人没区别,可是现在不一样了,今后也不一样了,我心里有你,一辈子都有你,我知足了……”

  “阿霞……”

  “你不要说了,我不会忘了你,要是忘了你我跟镇上其他女人又都是一样的了,我不要跟她们一样,我就是要记得你,到死都记得你。”

  “记住我能有什么好?”连波拿这傻姑娘一点办法都没有。

  “怎么不好哩?我没文化,一辈子也走不出这个地方,记住你我就有个念想了,哪怕我将来嫁人,生儿育女,我只要一想起你就觉得这辈子没白活。下辈子,我是说如果有下辈子,我也希望能像朝夕姑娘那样漂亮又有文化,我希望那时候你能娶我,只要你答应我这点,我就心满意足了。连哥哥,可以不?”阿霞说这话时满脸放光,仿佛下辈子就是明天的事。

  是的,她平庸,她不漂亮没文化家里穷,可是她同样有对爱情希冀的权利和自由,她是自己的主人,这辈子把自己交给了心爱的男子,下辈子她同样会把自己交给他,她比这镇上所有平庸的女人都勇敢。这样的勇敢,一生有一次就够了。

  “阿霞,我何德何能!”连波再也无法控制内心的情绪,伸出手臂主动拥抱住了阿霞。当时是在车站,很多人看着,老杨也在旁边看着,忙对其他送行的人说:“没事没事,城里人跟咱们不一样,这叫礼貌,懂不?走走,我们都走。”送行的人里有很多连波的学生,老杨像赶鸭子似的把他们往车站外赶,“都啥子时候了,你们怎么还在这里,快回学校上课去,连老师会给咱们写信的,你们好好用功就对得起连老师了。”

  ……

  告别老杨和阿霞,连波没有直接回聿市,转道去了趟北京见叔叔。他向叔叔表明了不打算去匈牙利的心迹,叔叔知他心意已决,遂也不再勉强,只是再三要他接受他的遗产,连波只好答应,同意过些时候配合律师办理遗产继承手续。叔叔这才放下心,两天后返程回匈牙利。连波送别叔叔方回了聿市。他比朝夕先一天到,第二天去机场接了朝夕回公寓,两个人一路无话。房子里的装饰已经很旧,家具也过于简单,他也没和她商量,自己动手开始整修屋子。朝夕从外面回来,看到他在刷墙壁,也没有问什么,自个忙自个的去了。

  晚上,两人暂时是各睡各的,互不打扰。

  连波第二天继续刷墙,刷的是那种淡淡的蓝,他喜欢蓝,因为海是蓝的。想来在海边生活两年,他对海产生了很深的感情。朝夕先是去买菜,买了菜回来又出门,再回来的时候拎了一大包布料,原来是她定做的窗帘。非常凑巧,竟然也是蓝色的,白底蓝格子,非常素雅温馨。他们并未事先商量,却意外地默契了一回。

  连波一声不吭接过窗帘挂上去,然后将几个房间的顶灯全部换上新的,屋子里一下就亮堂起来,像新的一样。两人依然是很默契,连波把床和家具买回来,朝夕就把相应的装饰买回来,比如各色床单被套、沙发靠垫、挂画、厨房碗筷等。两个人似乎都想在经济上不亏对方,连波买彩电,朝夕就买冰箱,待连波把洗衣机买回来,朝夕买的一套组合音箱也刚好送货上门。

  不仅是在经济上,在家务活上他们也尽量做到互不亏欠,连波做饭,朝夕就抢着洗碗;朝夕拖了地,连波就会抢着去倒垃圾。两人只有两样事情是分开的,一是各自的东西各自放,所以连波买了两个衣橱和两个书桌书柜;二是各自的衣服各自洗,连晾的时候都是分开晾的,似乎都很忌讳触碰对方的东西。

  最不可思议的是,在整修屋子近一周的时间里,两人说过的话没有超过十句。就是必须要有的交流,也多是用纸条代替。比如连波出门不回来吃饭,他就会留个纸条,“我晚上不回来吃饭,不用等我”,或者“菜我来买,你回家先把饭蒸好”,朝夕也会留纸条,但也都是简简单单一两句交待的话,没有任何赘语。

  其实连波除了忙着整修屋子,还在跑新的工作单位,男人不能没有职业。跑了两天,最后在一家私立的职业技术学校找了份代课的工作,教政治经济和语文,连波想暂时先过渡一下,待稳定下来后再谋其他的工作,有了工作就不用整天待在家里,不待在家里他就不用整天面对她。朝夕是不是也如此,他不知道,他只知道两个人即便同住一屋檐下,但是很少面对面地相处,他在客厅,她就去卧室阳台;他在书房,她就在厨房;他看电视,她就到自己房间跟朋友打电话聊天。这样的日子要过一辈子,是件很可怕的事情,但是他没有退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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