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千寻千寻 > 秋色连波 | 上页 下页


  暮色越来越重,夕阳的余晖透过高大的窗子斜斜地照进来,将窗外的树影也拉了进来,印在乌亮的木地板上,轻轻摆动。

  满屋似乎都有飒飒的风声。

  珍姨轻柔的絮语忽近忽远,连波并没有很认真地去听,只觉无限温软的微风中,四周静得仿佛能听见自己的呼吸。空气中有冷冽的花香,是菊花,抑或是桂花,分辨不出来。连波茫然四顾,莫名有些神思恍惚,心里像堵着什么东西一样难过。

  有那么一瞬间,他几乎想起身就走。

  一刻也不想待在这儿。

  他是真不想来见樊世荣,说不清缘由,就是不想见到他。可是他又知道父子间始终是避免不了这场面对面的谈话的,他当然更知道他就是跑到天涯海角,也逃脱不了老爷子的目光,世界这么大,首长的目光无处不及,三年前他在去往北京的途中曾中途私自下车,试图甩开那些人,可是未能成功,很快他就被军部的人盯上了。

  连波至今仍很难形容当时的情景,他从来没有受过如此待遇,军部为免他再次逃跑,竟用专机将他直接“护送”到北京,并且二十四小时派人跟着他。本来公派出国是很正常的事,可是那般兴师动众,让连波觉得他是个囚犯,他并没有做错什么,他究竟做错了什么,要陷入如此境地!他一直不能去想那些天他是怎么过来的,每到夜深人静时,那些模糊的零乱的碎片,仿佛海啸,排山倒海而来。不,不,那不是海啸,而是地震,是一次天崩地裂的地震,这世上所有的信念和真理都垮塌下来,把他埋在阴暗的废墟底下,永世不得翻身。他的自尊被碾得粉碎,他的灵魂永远被囚禁,没有光明,没有未来,仿佛这世上所有的灯都熄灭了,他再也看不到一丝一缕的光明和希望,他什么都不剩了,他还剩下什么?

  而今,首长要跟他面谈,还有什么好谈的?

  他自知不是首长的亲生子,所以在关键时刻,首长逼他放弃,逼他远走,从前首长对他的百般宠溺瞬间化成了虚无。

  关键时刻,首长还是只顾着亲生子。

  其实这无可厚非,当年生父蒙冤不就是因为救了自己的亲生儿子吗?纵然是军人,但血脉这个东西是根深蒂固的,假不了的,所以无论是生父还是养父,都会那么选择。换作连波自己,他也会这么选择。所以他并不恨樊世荣,即便有恨,也不是因为这件事,他只是不想跟这个家再有什么牵连,他本就不属于这个家,是母亲当年将他带过来的,母亲去了这么些年,他跟这个家早已没什么牵绊。

  三年前他被军部的人带去机场,准备护送他上飞机飞往国外,他们没有走常规通道候机,而是直接将他送到了登机口。

  连波显然有准备,趁着他们疏忽夺过警卫腰间的枪,直接对准自己的太阳穴,他一点都不慌。真的,不慌。

  “回去告诉首长,如果他执意送我走,我就死在这枪口下。我答应了不去找朝夕,我答应了他为什么还逼我?如果我死了他才放心的话,那么我现在就可以死,你们把我的尸体抬回聿市,看他还放不放心!”

  “连波同志,请冷静!”

  “让开!我不想伤着人,我只想安静地去我想去的地方!”连波额上的青筋一根根暴起老高,眼睛也像要噬人一样,他从未如此凶悍,从未如此绝望,一个人也唯有被逼到了绝境,已经无路可走了,他才会那么拼死地挣扎。

  军部的人试图靠近他:“连波同志,首长是为您好。”

  “滚开!”连波怒吼着,只觉心里腾起炽烈的火焰,他整个人都似成了灰烬,全身却是冰冷的,再无一丝暖意。这个世界如此冷漠,不会有人给他一丝的暖意!他一手拿枪抵着太阳穴,一手指着那些人:“让开,不然我就开枪!”

  没有人敢拦着他的道。

  他是首长的儿子,若有半点闪失,不是那些人可以承担得起的。那一刻真是惊心动魄,连波已经做好了扣动扳机的准备。他虽然是文艺兵出身,以前极少摸到枪,对枪的概念远不及对笔的了解,他也知道扣动扳机的后果,但他什么都顾不上了,那一刻他是真的想死。想死!

  僵持了十来分钟,连机场保安都被惊动了。黑压压的人群包围住了连波,军部的人忙出面跟机场方面协调,连波才得以安然离开机场,他将枪还给警卫时说:“别跟着我,如果让我发现你们还跟着,我随时都可以死!”

  “连波,你还恨着我吧?”

  三年后的此刻,樊世荣在书房开门见山地问连波。那语气和神态跟他的儿子樊疏桐如出一辙,不愧是父子。

  从进门到现在,无论樊世荣怎么没话找话,嘘寒问暖,连波的表情始终是淡淡的,连笑都很勉强,而且始终回避着他的目光。樊世荣显然从连波的脸上看到了隔阂,沉默片刻,终于说:“到我书房来吧。”说着自顾起身,背着手进了书房。

  到底是军人出身,不喜欢拐弯抹角,樊世荣直截了当地问连波是否还恨他,连波脸上保持着无风无浪的平静:“我谁都不恨。”

  “可你进门到现在,没有喊我一声‘爸爸’。”樊世荣盯着连波,目光悲凉而痛楚,他曾经视同己出的养子竟然也是这般冷漠地对待他。

  连波说:“我爸爸很多年前就死了,首长您知道的。”

  樊世荣只觉脑袋嗡的一声响,仿佛中了一枪。

  这话再明白不过,这个孩子已经不再把他当做父亲。他那么爱他,他对他的爱一点也不比桐桐少,可是到头来还是落到父子相离的地步。樊世荣喘着气,眼眶蓦地通红:“这么说,你不会再叫我‘爸爸’了?”

  “我刚才已经说过了,我爸爸早就死了。”

  恩断义绝!

  樊世荣嗫嚅着嘴唇,语不成句:“连……连波,你怎么可以这么对我,纵然爸爸自私过,可你哥当时那个样子,你要我怎……怎么做?”他指着自己的胸口,“你说,如果你是我,你会怎么做?你是个善良的孩子,从小你跟桐桐的感情就好,跟亲兄弟没区别,难道你能眼睁睁地看着你哥受刺激然后死掉?作为一个父亲,还有什么比看着自己的孩子死掉更痛苦的事……”

  “别说了,首长。”连波扭过脸去,闭上眼睛。四下里很安静,窗外风声轻微。连波听着那风声,深层的痛楚从未如此清晰,他听到自己的声音疲惫而无力:“为什么还要说这些,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我好不容易才都忘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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