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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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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不,你不能睡!小曼,你睁开眼睛,看着我——”叶冠语惊慌失措,起身坐到床边,轻轻摇着她的肩,“我跟你说话,你就听我说话,好不好?别睡,梦里太冷,你一个人走会害怕的。” 舒曼恍恍惚惚又睁开眼睛,她挣扎着大口喘着气,嘴角剧烈地颤抖着,他急切地低下头,她的声音微弱而战栗:“跟我说说你小时候的事……我想知道……你是不是……跟我一样那么……那么开心过……” 她急促的喘气声像是锋利的尖刀,刺入他心底深处,他全身都在发抖。为了不让她睡过去他将她整个地扶着坐起,他握着她的肩膀,她的头无力地微仰着,他看着她笑,他坚持让自己笑着面对她:“好,我跟你讲……我小时候,是个不太听话的孩子,因为家里穷,弟弟又小,我不能有太多不切实际的想法。可是,偏偏我爱幻想,每天都在幻想,幻想什么时候我们家才可以搬出翠荷街,什么时候我爸爸才不用去拉煤,什么时候我妈妈才可以不去小作坊弹棉花,什么时候弟弟才可以穿上新球鞋……” “我每天都在想啊想啊,如果没有那些幻想,我可能会变得意志消沉,不,我不能消沉,我要好好地活着,为了自己的家人过上好日子我一定要争气,多学点知识,长大了才可以赚到更多的钱……我是个非常非常固执的人,认准了什么,就会不顾一切。那个时候,我们家在巷子口摆夜摊,我每天晚上都要跟爸爸和妈妈出摊,帮他们做春卷、磨豆花,只有这样我才能有钱去交学费。有时候周末不上课,我也帮着爸爸妈妈出摊,我记得是一个星期六的傍晚,有两个漂亮的小女孩到我们的摊上买春卷吃,那是我第一次见到那两姐妹,大的非常漂亮,小的非常可爱,尤其是那个小点儿的女孩,八九岁的样子,拿着一把零钱递给我,跟我说‘哥哥,我要春卷,多放点葱’。她说话的声音可好听了,我一下就记住了她……” “后来那两姐妹经常上翠荷街来买春卷,有时候是姐妹俩一起来,有时候是那个小点儿的女孩一个人来,而每次她们都是被轿车送来的,于是我就知道,她们是有钱人家的孩子。我非常自卑,每次那女孩来,我都低着头不敢看她,觉得自己配不上看她,因为那张小脸儿仿佛是三月里的桃花,粉粉的,我这辈子都只可远望,我和她永无可能有交集……直到好几年后,我家破人亡,我在窥视杜长风的时候,无意中发现杜长风每天都在跟踪一个女孩子,我顺着他的视线一下就认出了你……” “曼,在林然家院子里我看到你的时候,我终于认定,你是我今生不能错过的人。我失去那样多,一无所有,我只剩了你。虽然你从未察觉到我的存在,可远远地看着你,我都觉得好幸福,因为这世上终于有一个可以让我牵挂惦念的人,我是真的觉得幸福!爱一个人,是不能求回报的……爱,就是心甘情愿地付出,我和杜长风都对你付出了十余年的思念和等待,爱到最后,不用说回报,对方能好好地活着,幸福地活着,就很满足了。” “曼,你能了解我的这份感情吗?你知道你的存在对于我,对于杜长风是多么重要吗?因为你,我和他对立这么多年,现在因为你,我可以和他握手言和,只要他能给你幸福安宁的生活……” “曼,你相信这就是爱吗?” “曼,你信吗?” 仿佛暮春里最后一点残红,舒曼竟然是在微笑着,拼尽了全部的力气:“谢谢你……”她的身子有些轻微的抽搐,她还在用力,用尽全身的力气跟他说,“来生,我们再……再……遇见……”然后一口气接不上来,头微微一垂,再无声息。 “舒曼!”“妹妹——” 耿墨池和白考儿扑向床边。 “嘘——”叶冠语对他们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她睡了,让她睡吧,让她好好地睡,别吵醒她……” 考儿捂着嘴,死死拽住耿墨池的衣襟,竭力不让自己哭出声。耿墨池搂住考儿,将她的头按在自己胸前,不让她看舒曼。 叶冠语轻轻地将舒曼放回到床上,为她拉好被子,将她的头发一缕一缕地整理好,手触到她的脸,那么冰凉。可是她的样子真像睡着了似的,那么纯真,那么甜美,仿佛进入一个鲜花盛开的梦乡。那里没有伤痛,没有怨恨,没有离别,那是一个多么美的世界! “丫头……”叶冠语俯身在她额头轻轻一吻,满眼都是汹涌的泪,可是他却笑着跟她说,“乖,好好睡,来世我们再见。” 做完这一切,他深吸一口气。 仿佛用了很大的力气,他才让自己转身,门在哪儿,哦,门在那儿,他要出去。一步、两步……他只觉腿发麻,那种麻带着隐隐的刺痛,顺着血管蔓延到心脏的时候,已经是撕心裂肺的疼痛。他机械地挪动着脚步,仿佛行进在无边的沼泽地,他不知道哪一步就会陷落。 丫头,我好痛。他在心里跟她说。 从床边到门口,只有几步距离,可他觉得是那么遥远,走也走不完,比天堂到人间的距离还遥远。等他出得门来,已经出了一身的虚汗。静候在门外的吕总管本来想说什么,看到他的样子,嘴唇动了动,终于什么都没说。 静静的走廊尽头,隐约有逆光。他的手按在胸口上,因为那里的一颗心跳得那样急,那样快,就像是什么东西要迸发出来。明明是在寂静的走廊,却恍然置身于狂风呼啸的山谷,而他是风中的一片枯叶,失去了所有的水分,那样身不由己,那样被席卷入呼啸的旋涡。他在心里一遍遍告诉自己,这不是真的,不是真的……可是四下里那么安静,他的影子印在地板上,仿佛电影里忧伤的长镜头,而他只是静静地伫立在那里,痴了一样站在那里。 他迎着那逆光走过去,进了电梯,数字在一分一秒地减少,如同他绝望的心跳,叶冠语只觉自己正悬浮在一个黑洞洞的空间,没有灯,也没有人,他无法控制自己坠落,无穷无尽,一直坠下去。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医院大门的,路两侧都是高大的树木,秋日晴好湛蓝的天空下,阳光射下来,竟没有一丝暖意。满地都是枯黄的落叶,随风打着旋儿。 叶冠语仰起脸孔,站在萧瑟的秋色中不知道要去向哪里,好像已经到黄昏了,举目望去,四下里的景色就像是一幅画,将他整个人卡进去。他迎着那风,大衣的边角被风高高撩起,而他动弹不得。 吕总管在他耳边说着什么,他什么都听不到。 也许是幻觉,也许是真的,他看到远处有人朝他狂奔过来。高大的个头衬在辉煌的落日背景下,身影如剪。叶冠语吃力地辨认着那人,似曾相识,又似陌生,只觉像一场梦。他真希望是一场梦,醒来什么也不曾发生。 而对方显然也认出他,渐渐放慢脚步。 叶冠语微微眯起眼睛,透过树木可以看到一点淡淡的晚霞,很浅的绯红色,隐隐透着紫色的天光。而那人已经走到叶冠语的跟前,他的眼睛,仿佛倒映着寒夜星光,浮着碎的影,那么忧伤。大约是跑得太急,他的头发有些零乱,喘着气,急切地问:“她,她怎么样了……” 叶冠语看着他那双海一样深邃的眼睛,很轻很轻地告诉他:“她睡了,睡得很香,你别去打搅她。” 说完这句话,叶冠语静默数秒,拍了拍他的肩膀。落叶纷飞的长长林荫道上,他们擦肩而过。 如果他们曾经有过什么,此刻什么都没有了。佛说,随风而至,随风而逝。叶冠语在心里想,来世,如果有来世,他们谁会先遇见她呢?今生繁花如梦,他们以倾城之势成就了一段传奇,此情未央,此意难忘,弦虽断,曲犹扬,今生他们已原谅彼此,来世他们不会再针锋相对了吧。 只是,此后寂寞的夜,谁来聆听他孤独的吟唱? 曾经徘徊梦里的清香,今生也许都会萦绕不去,他无法忍受醒来后沉默的凄凉,他做不到一笔一笔地勾销记忆,他真的真的害怕无期的守望,从今生到来世,日月星辰,千山万水,该有多长…… 2008年11月18日凌晨,定稿于武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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