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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七


  她躺着没动,仿佛被梦魇住了,连动个小指头都不能。今生今世,她都见不到那样的身影了,其实在她十六七岁的时候,从未正面撞见过他,她也从未见他翻过她家院子里的围墙。可是为何他突然出现在她十六七岁的梦境中,就像是罗密欧,站在朱丽叶的露台下,仰着脸深情地凝望着她,冲她微笑……梦境太真实,她可以清晰地看见他雪白的牙,还有碎金子般的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像蝴蝶般轻盈地落在他的脸颊上,他的笑容在斑驳的日影里那么遥远,她俯身想触摸他的脸,却怎么也够不着。

  多么悲伤,他曾经那么近地徘徊在她的周围,十多年如一日地遥望着她,到他终于出现在她身边的时候,她的人生却已经走到黄昏,每一分每一秒,都在上演着离别。只是没有想到离别的方式会有这么痛,现在一想到他,胸口就会觉得发紧,透不出气来,怎么会这么痛!

  自林然去世,她知道她的世界有一部分东西已经永远死去,再也活不过来。而现在唯一活着的,是她对杜长风眷恋的心,还有对腹中新生命的希冀。他真的就像是一阵风,初见时是微风,那么轻柔,以至于她没有记住那张脸他就消失了;再见时是寒冬的风,他挟着风暴而来,毫无征兆地将她席卷其中,到了此刻,他已然是呼啸的狂风,掠过她生命的荒原,留给她的只是一个苍凉哀绝的尾音。

  她想抓住他,已经没有可能了。可是终有一日,他会明白,她逃跑并非是她要放弃,不,她从未想过放弃,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多想用一生来回报他对她的爱。一生多么漫长,而她的余生仅剩一首奏鸣曲,她的生命即将由腹中的骨肉延续,而她的灵魂——正在动情地为他奏响那支《秋天奏鸣曲》,那是他写的曲子啊,无论他身处何时何地,他都一定可以听得到……

  桐城。清水塘公馆。

  林希推门而入的时候,文婉清刚给孩子喂过奶,交给保姆抱楼上去睡了。“你来了。”文婉清淡淡地冲他笑,“刚给爱爱喂完奶,这孩子,好能吃,两百毫升的牛奶喝个精光。”

  婉清现在更美了,虽然身材不似做姑娘时那么窈窕,但她脸上洋溢着母爱的光华让她更显风韵。

  林希很久没有过来了,一进门就给她一个拥抱:“婉清……”

  婉清有些意外,因为她几乎记不起,他最后一次拥抱她是在什么时候。平常他过来,只是坐会儿就走,看看孩子,跟她说些闲话,从未有亲密的举止,连手都不曾碰过她一下。他抱了足有五分钟,婉清也没有推开他,怔怔地看着他背后的院子,满庭茉莉,虽未有花,却恍然有淡淡的花香袭来。最近气候有些反常,非常温暖,茉莉的叶间竟然长出了零星的花蕾。

  “茉莉要开了。”她依偎在他怀里说。

  “早该开了。”他回答。

  晚饭是两人一起吃的。长长的餐桌上摆着怒放的白玫瑰,头顶的枝状水晶吊灯将整个餐厅照得华丽无比,全进口的银质刀叉和纯白的英国骨瓷餐盘尽显奢华,只是这样的奢华因为整间屋子的空寂显得有些沉闷。爱爱喝过奶就睡了,刚出生的孩子除了吃就是睡,最容易满足。不像成人,即便是梦境也不踏实,因为掺杂了太多的欲望。

  林希脱了西装,亲热地坐在了婉清身边,一直体贴地照顾着婉清,给她盛了满满一碗汤:“多喝点汤,补身体。”

  婉清笑着,眼底却不争气地浮出水汽:“你今天是怎么了,让我觉得……好不习惯……”

  “对不起,过去对你太冷漠,所以你才不习惯。”林希一边说着,一边给她斟上红酒,餐厅的灯光华丽过头,不知怎么有些泛黄,让他看上去好似眉目清明,但眼底分明有什么在闪光,“婉清,希望你别恨我。”他这么说着,端着杯子的手有些发抖,“来,我们碰杯,哪怕只是一晚,你也别恨我,好吗?”

  婉清哽咽:“林希,我从来没有恨过你。从来没有。”

  “……谢谢。”他一饮而尽。然后,他在黄澄澄的灯影里,跟她说了很长的一段话,他说:“婉清,这世上恨我的人很多,亲人、仇人,都恨着我。可我都不在乎,我只在乎你是否——恨我。对不起,明明可以给你一个安定温暖的家,最后却落到今天这个地步,我知道是我咎由自取,但我没有办法,我从小就被父亲冷落,没有爱,得不到爱。我拼命去争取,其实并不是想得到林家的万贯家财,我只是想要——爱!可是事与愿违,我什么也没得到,他们不肯给,把我当做狼,将枪口对准了我。是,我是狼,没有人性的狼,但却是他们将我从羊变成狼的……我不会为自己开脱,我犯下那些罪的时候,其实已经预见了结果,所以我并不怕……我只是舍不得你和孩子,我的女儿爱爱。这真是个美丽的名字!婉清,谢谢你给了我这份今生最弥足珍贵的礼物,我的生命可以在爱爱的身上得以延续。拜托你,一定要给她很多很多的爱,将你的爱再加上我的爱,千倍百倍地给她,不要吝惜,全给她!不仅如此,你还要教她怎么去爱别人,怎么去回报别人的爱,让她清清白白做人,做一个——善良的人!”

  “林希——”一瞬间,婉清什么都明白了,他是来跟她告别的!她隐约知道他犯了些什么事,叶冠青的案子马上就要宣判,还有另外几桩案子也在查,她纵然是聋子,听不到外面的风言风语,也可以想到他已时日无多,她只是不愿去想。每次他来,她从不提案子的事,只是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跟他说笑聊天,跟他一起给女儿洗澡,逗女儿玩。他很爱孩子,每次抱着亲了又亲,仿佛抱着世间最珍贵的一切,他舍不得放手……

  晚餐后,她在他怀里抽泣,他搂着她,拍着她的肩背:“别哭了,我会好好的,别担心。”

  她哭得更伤心了。明知道他不可能会“好好”的。

  “我给爱爱成立了一个基金会,是以你的名义成立的,以供她以后的教育之用,我希望我的女儿将来有出息。至于你,我在香港浅水湾置了一处房产,也给你办妥了入境手续,你带着爱爱到那里生活吧,这个公馆是叶冠语的,我以后来看你,不方便。”

  说着这些话的时候,他一脸的平静,仿佛他真的明天还会来一样。婉清信以为真,仰着脸看他:“你真的会来看我们?”

  他掐了把她的脸:“傻瓜,我什么时候骗过你?”说着又温柔地在她额头一吻,附在她耳根呢喃,“婉清,在我心里,你一直是我的妻子。”声音明显有些发颤,又补充一句,“永远都是。”

  她吻他!第一次主动吻他。他热烈地回应,他的唇微凉,带着清爽的气息,她顾不上绞心断肠般的痛楚,只想沉醉于此刻的唇齿交缠。她在心里哀绝地想,为何偏要到这个时刻了彼此才道出心声,如果可以,她宁可在这一刹那死去,也不愿面对明天的离别。可是她没有办法,她胡乱地吻着他的唇、他的下巴,声音发颤:“林希……我是真的爱你,从见到你的第一眼我就爱上你,我以为你会明白,所以从不曾表白,我对不起你……”她艰难地开口,眼里饱含着热泪,只要一触,就要滚落下来,“我一直以为我可以不在乎你爱不爱我,可是现在我知道我比在乎自己还在乎你的爱……可是林希,为什么你到现在才让我有机会说出来,我们没有时间了,你骗不了我,我们没时间了,为什么会这样啊,林希——”

  林希紧紧地搂着文婉清,心跳在这一刻非常缓慢,非常沉重,一下一下,在胸腔内似有回音。他将她从怀里拉开,茫然地看着她,就像不认识她,甚至从不曾见过她。要不然这就是个梦,只要醒来,一切都安然无恙,他还可以是她的丈夫,他们一家三口相亲相爱,再也不分开。可是没有办法再自欺欺人,陆华坤已经给他透了信,最迟在明天就会下逮捕令。他知道自己犯下的是什么罪,死十回都不足惜,这样的结局其实早就预料到,但真的面临时,他才知道什么是痛彻心扉。他这一生的悲剧从他出生时就已注定,那么他还希冀着什么?

  只可怜了妻女,他再无法和她们相守,过去他不懂得去爱,现在他想给予她们爱,都无能为力了。此刻,他拥着婉清,脸上绷得发疼,眼中溢满泪几乎睁不开,窗外是沉沉的黑夜,而他陷在九重地狱里,永世不得超生。

  两个人都在哭,汗泪交织地在床上纠缠,林希每吻着她的肌肤,她就浑身战栗,仿佛满身都是伤口,他的吻只会让她疼痛。她低声饮泣着,身体的疼痛远不及内心的疼痛……疼得让人没办法呼吸,疼得让人没办法思考,她箍住他的肩背,指甲抠进他的皮肉,仿佛那痛从五脏六腑里透出来,她几乎要抽搐……最后是怎么结束的她全记不起来了,她呜咽着把自己缩起来,蜷成一团缩在他怀里,很冷,她冷得发抖,可是没有办法,除了哭她没有别的办法。“乖,我会来看你的。”林希轻拍着她裸露的背,亲吻她的耳垂。他一直在哄她,在她脖颈间呼吸,她真实地感觉到他的存在,渐渐安心,最后终于昏昏睡去。

  “婉清,对不起,我到现在才知道自己原来错了。”

  “我牺牲一切去追求的爱其实就在身边,而我竟然视若无睹。”

  “现在我唯一可以给你的是我的真心话,我其实一直——爱着你。”

  “很可惜,已经来不及。”

  ……

  他在她耳畔说了很多的话。那样多的话,文婉清后来能记起来的竟然只有寥寥数语。清晨,她被一阵急促的门铃声吵醒。蒙蒙眬眬睁开眼,林希背对着她睡在一边。一动不动,似乎睡得正沉。婉清怕惊扰他,轻手轻脚地披起睡衣下楼去。

  “谁呀?”婉清急急地穿过茉莉园去开大门。

  吱呀一声,门开了——

  数名警察一字排开,面无表情地站在门口。“请问林希在这里吗?”为首的一个警察非常高大,站在娇小的文婉清面前宛如天神,他见开门的是个女子,还算客气地出示了证件,“我们是离城公安局的……”

  婉清什么也没问,她知道时候到了,终于是到了,她裹紧睡衣战栗着说:“他在楼上睡……你们在这等等,我去叫他……”

  她差不多是逃回了屋,狂奔上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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