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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四


  舒曼的智商其实并不低,但女人很奇怪,一旦遇到让自己变得心软的事情,智商就会降到最低,对于舒曼来说,林然就是她的死穴,也是她故作坚强的外表下最不堪一击的软肋。叶冠语的运气很好,无意中触到了她的软肋,她什么芥蒂都没有了,心想既是林然从小到大的朋友,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谢谢你……”她由衷地说。

  叶冠语笑得格外舒心,从没这么舒心笑过,这也是真的。他没有想到,林然会成为他打开舒曼心结的一把钥匙,其实他一直就有这把“钥匙”,却到现在才用上,他觉得自己有时候也很笨的。那么下一步,就是那架琴!

  但是晚上回到清水堂公馆,叶冠语没来由地情绪崩溃,把一桌饭菜都掀了,还打碎了一个青瓷花瓶,咆哮如雷的样子吓得身边的人胆战心惊,以为世界末日来临。他很少对下人发脾气,平日里即便不苟言笑,也还保持着不露声色的样子,就像戴了张面具,喜怒不溢于言表,谁也看不到他的心。然而他忽略了,纵然是把自己铸成了水火不侵的铜墙铁壁,不让人看到他的心,恰是因为他也有致命的死穴,他以为林然是舒曼的死穴,最后才发现自己的死穴也是林然。那些事,那些痛,从来就没有在他心里平复过,只不过他将这一切掩藏得很好,看似无风无浪的表面,其实是他内心极端的脆弱。

  他觉得他在利用林然。时隔这么多年,已是天人相隔,他以为他和林然今生都不会再有交集。未曾想,他会因为一个女人而“算计”林然,林然活着时他都不曾算计过他,他死了,他倒把他从心底的坟墓里拖出来了。无耻!无耻啊!他大骂自己,情绪瞬间崩溃……

  叶冠语把自己关进书房,一整晚都没出来。

  窗外呼啸的寒风像是亡灵的哀号,逝去的无处可寻,不甘心,不甘心,活着时厌憎这人世,离开了才觉得是多么的不舍。他必是不舍的吧,听说他走得很匆忙,吞下他老婆的毒药后连句完整的遗言都没留下。他一定有很多的话要说,对他的女人,对他的家人,对他恨的人、爱的人、歉疚的人,一定都有话要留,可是天不遂人愿,死神没给他任何的机会表白自己。

  从前,他可是个很喜欢表白、喜欢抒怀的人。

  叶冠语一直记得那年秋天,他在桐城做工。他工作的地方是家装饰公司,也就是个草台班子,老板随便拉几个有手艺的人,哪里有活老板说一声,凑成一路人马去工地,纯粹是游击队作战。而且有活干才有工资,如果哪个月老板没揽到活,大家就一起喝西北风。没活干的时候,师傅们都挤住在个大工棚里,有时候是地下室,每天最大的期盼就是老板过来要人,否则口粮都成问题。叶冠语刚到这家公司时,跟一个泥瓦师傅学砌墙,后来老板见他做事很细心也很负责,好像还懂点文化,就让他跟客户算造价。有一天,他正在工棚里给一个客户算造价,林然突然来找他,说是到伯伯家玩,顺路看看他。

  “这是珍姨托我带给你的。”林然当时递给他一个大纸袋,里面是一件厚厚的毛衣。显然是母亲惦记着他怕他冷,赶出来的。

  林然漂亮的小轿车就停在工棚外。

  工友们围着小车指指点点,羡慕得不行。

  林然差不多是连拖带拉的,把叶冠语拉上车一起去兜风。叶冠语本不想跟林然出去,两人无论是哪方面,差异都太大,他虽然很自卑心气却很高。但工棚里实在太吵,他想出去透透气,而且撇开自尊来说,他还是很欣赏林然的,至少不讨厌他。林然出生富贵之家,却没有纨绔子弟惯有的张狂和肤浅,他彬彬有礼,随和谦逊,年纪虽然比叶冠语小几岁,思想却很成熟,对人对事都有自己的见解,当然最重要的是,他很有才华。叶冠语欣赏有才华的人,才华可以让一个平庸的人光芒四射,如果这个人不平庸还拥有才华,那就不是光芒四射了,那是气度非凡。林然恰好就是此类人。

  两人一起去爬山。那座山就是桐城著名的旅游景点暮云山。林然将车停在山脚下,步行上山。正是秋天,漫山遍野的红叶,置身其中,无论哪个角度,都能焚烧人的视线。林然一路上都在不停地说话,开始叶冠语也只是有一句答一句,并不多说,但是聊到兴头上他逐渐放开心胸,主动攀谈起来。两人一路说着话爬山,不到中午就爬到了半山腰,山上有座前尘寺,正是旅游旺季,香火旺盛。没想到林然会是个虔诚的佛教徒,见着菩萨就拜,又是点香,又是磕头,一跪一拜很像那么回事。“受我母亲的影响,我母亲信佛,她房间里摆满了菩萨。”林然说。

  “菩萨真能管得了世间的俗事?”叶冠语表示怀疑。

  “信仰嘛,跟有人信基督信天主一样,都是一种信仰。”林然笑着解释,扯着叶冠语到一边去抽签,“走,我们去抽个签,算个卦。”

  “你还信这个?”叶冠语啼笑皆非。

  抽完签,两人继续上山。林然亲密地搭住叶冠语的肩膀,就像是多年未见的老友:“冠语,我有种直觉,我们会成为好朋友,最好最好的朋友!虽然你我生长的环境不一样,但是你很有气度,有思想,让我欣赏……说实话,我其实没什么朋友,家里除了弟弟,没有说得上话的人,我们跟父亲也没什么交流,母亲成天吃斋念佛,也不大管儿子们心里想什么,我总是觉得很孤独,而我在你身上感觉到了同样的孤独,所以才会一见如故……”

  叶冠语却说:“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林然,很多事情是根深蒂固的,没法改变。”

  “什么是根深蒂固的?”林然问。

  “不好说,不说也罢。”叶冠语摇头,他知道心里放不下的是什么。林然却坚信两人可以建立友谊:“没事,无论你怎么想,反正我都会把你当做最好的朋友,绝不会有什么恩怨,难得碰上一个说得上话的人,你别嫌我烦就是。”

  说话间,两人已经接近了山顶,可是已经累得不行,山上风很大,天空也阴云密布,似乎有下雨的迹象。而山顶之下正好有个凉亭,林然问叶冠语:“要不我们不上去了吧,上面没有躲雨的地方呢。”

  “既然来了,干吗不上去,我从不半途而废。”

  “好,上去!”林然很高兴叶冠语有如此坚定的态度。其实他也想坚持上到山顶,因为那里有他特别的东西想跟叶冠语分享。

  其实就是块石头。这块巨石占据了大半个山巅,没有路通上去,只在陡峭的绝壁上隐约露出一道相对光滑的小径,显然是胆大的人攀爬留下的痕迹,非常险峻,脚下就是悬崖万丈,一不小心就会粉身碎骨。所以很多游客只爬到下面的凉亭就止步,顶多对着山顶的巨石拍几张照,以示到此一游。山巅是桐城的最高点,居高临下,透过厚厚的云层隐约可以看到城市的建筑和烟囱,玉带似的墨河蜿蜒着将整个桐城围抱,墨河的对岸就是离城,暮云山就正对着离城的阳明山。跟暮云山以红叶闻名不一样的是,阳明山是以枫叶闻名,举目远眺,也是深深浅浅的红,像一幅浓墨重彩的油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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