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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


  疯人院。

  冰冷的铁窗。

  你想都不会想到我会在那种地方待了三年啊。Jan!

  但我不想告诉他这些,不想。下午的天空有些阴,我站在窗前,发现楼下的院子里种满薰衣草,只是冬天,还不到开花的季节,显得很冷清萧瑟。

  “你这是何苦呢?”我怨他。

  他没有理会我的责备,从背后拥住我说:“知道我种了几年吗?从你离开我的时候就种下了,全都是从普罗旺斯移栽过来的,还记得塞南克修道院吗?我亲自去的那里,找嬷嬷要回花种,原以为种不活的,没想到第一年就开出了花,很美,每晚闻着薰衣草的花香我才能入睡,想象着你就在身边……”

  “我不值得你这样,Jan!”

  “值不值得,只要我自己知道就可以了。”

  “……”

  Jan跟我说了很多话,一个下午都没有离开我半步。晚上,他开车到市区,我们共进晚餐,我吃了很多,也喝了很多,爱情太美,我真舍不得让自己清醒。回来的路上,我们约好过两天去威尼斯,Jan说,他在圣马可广场旁边开了家面谱店,我可以任意去挑选。“为什么要开面谱店呢?”我问他。

  他笑而不答。

  我的心却瞬间沉入低谷。一下子就清醒过来了。我会害了这个男人,即便我自己不清醒,也必须让他清醒,跟我在一起,他只会万劫不复。但是他容不得我细想,坚持把我拉进了他的房间……

  他睡着后,我悄悄起身又回自己的房间。可是就在推开房门时,竟发觉安娜待在我的屋子里,她在看我的日记!

  “你在干什么?”我当即质问她。

  “没,没什么,随便看看。”她并不慌,相反,还很镇定。好像偷看别人的日记对她来说是件正大光明的事。

  我气得要发疯:“日记是随便看看的吗?”

  安娜强装无辜:“我不是有意的,想进来给你送毛毯,怕你晚上冷,就看到日记放在桌上……”

  “你还真好心啊!”我真恨不得上前扇她两巴掌。

  但我又奈她如何,夜深人静,我不想惊动Jan。都怪自己粗心,头天记了日记居然忘了放进背包。我忽然很害怕起来,我在日记中记载了爸爸那些画的下落,她不会看到吧?老天!我急了,不由分说就扯下了那部分日记,后来干脆扯下我最不堪回首的那两年的日记,如果有朝一日让Jan看到,他会死!

  凌晨,他还在睡,我就回了自己的住处。写日记一直写到现在。我不知道我写这些东西有什么用,不想给人看,可潜意识里又希望人看。谁看都可以,就是Jan不能。让他保留我们曾经的最美好的记忆吧,哪怕只是记忆,那也是好的,至少不会让他生不如死。可爱情于我而言,只能是生不如死。

  《拾红豆的女孩》是爸爸所存名画中最有价值的一幅,据说是一个台湾画家晚年的作品,我也很喜欢。这时候,我忽然又想起了那幅画,因为我和Jan的故事像极了那幅画背后的故事,据说那位台湾画家年轻的时候很喜欢到处写生,在他二十一岁大学刚毕业时,有一次到一户人家的后山上写生,那山上种满红豆树,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女孩扎着两根黑亮的辫子,穿着一条红格子的背带裙,蹲在落满树叶的地上兜着裙摆拾红豆,斑驳的阳光透过树叶洒满女孩一身,衬出女孩红扑扑的脸蛋,画面美极了!年轻的画家毫不犹豫地将女孩画进了图画,但画到眼睛的时候,女孩要回家吃饭了,年轻画家跟她攀谈起来,他问女孩什么时候可以再见到她,女孩回答说,十年后等这满山的红豆落满地的时候再见吧。天真的小女孩也许是随口说的,但年轻的画家却当了真,十年后他带着那幅未完成的画作真的去红豆山上去找那女孩了,可是没有等到,后来他跟人打听,才知道那小女孩在她十六岁的时候就因病去世,但那孩子好似还记得跟年轻画家的十年之约,交代家人,如果有人来找他,一定要将他留下。年轻的画家闻此噩耗,悲痛欲绝,他真的找到了小女孩的家人,她家人交给他一盒小女孩留下的遗物,他打开一看,竟是满满的一盒红豆,并写有一张便条,上面只有一句话:瞬间即永恒。

  后来年轻的画家名满天下,但他始终无法忘记那个有着黑亮眼睛的拾红豆的小女孩,可惜那幅画就差一双眼睛没画,此后三十年,四十年,都没有完成。一直到画家经历人生的种种苦难,六十岁的时候罹患绝症,明知道生命已经走到了最后,还是不放弃寻找最好的方式画完那幅作品,结果他一直以非凡的毅力跟病魔顽强抗争,让生命得以延长了二十年,直到临终前,他才猛然领悟了那个小女孩写给他的遗言真正的含义,从而用他颤抖的手完成了耗时六十年的画作。而这幅画一经问世便轰动画坛,在海外频频获奖,可是画家已经无缘感受这成功了,画作完成的当年就仙去。可是这幅画背后的故事却被越来越多的人所传颂,并使得这幅本来就声名远扬的画作身价更加倍长,后来几经易主,最后流落到爸爸的手中。爸爸可谓是视为珍宝,他跟我说过,他喜欢的不仅仅是画的本身,而是画所蕴含的深刻的人生哲学,那就是人生很多事情是没有办法遂愿的,转瞬即逝的东西拥有过就足矣,太过长久地去等待反而得不到你想要的。换句话说,我们都应该学会把握眼前,错过了的东西,就算再找回来,一定也不会是原来的样子。

  想到爸爸的话,我忽然很怀疑我跟Jan的那个十年之约,就算我能活到那天去赴约,他还是原来的他吗?我呢,只怕已经是千疮百孔。可是除了这个遥远的约定,我不知道我的人生还有什么东西值得去惦记,正是这个约定,给了我活下去的勇气。也许那个画家也一样,如果不是因了那幅未完成的画作,他不会与病魔抗争二十年,一双留在他脑海中六十年的少女的眼睛,终于被他赋予了另外的定义,于是那双童真的眼睛在老画家的笔下得以重生,瞬间真的成就了永恒。

  我跟爸爸说,我要保护好这幅画,即便我死,我也会给它一个很好的安排,绝不会让不该拥有这幅画的人拥有它。但是现在我还是有点担心,我能完成这个使命吗?如果有一天我真的离去,我该将这幅画交给谁呢?

  ……

  多么凄婉的故事。

  多么幸运的女孩。虽然生命短暂,却被一个陌生人惦记六十年。冷翠想,谁要是惦记我十年,我都会立马嫁给他。问题是,没人惦记她。

  冷翠捧着日记叹息之余,心里也惴惴不安:安娜可能知道那些画的下落!如果她看过姐姐被撕掉的那部分日记,她肯定知道,也应该知道姐姐不为人知的过去。最不堪回首的两年?什么时候,进疯人院之前吗?到底发生了什么,让姐姐这么忌讳?那么,姐姐撕掉的那两年的日记现在还在世吗?如果没有被毁,会藏在哪里?

  冷翠心潮起伏地想了一夜,也没想出个头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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