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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一


  辛辰倒没有累的感觉,她走惯自虐式的驴行道路,只觉得这一趟差出得堪称舒服了。他们的拍摄地点很多是偏远乡村,生活条件非常艰苦,但他们一路有公车接送,一个司机,一个工作人员全程作陪,住的不是宾馆便是政府招待所,饮食全有人打理好,有时甚至是满桌乡政府官员出面作陪,弄得小马跟辛辰几乎有点宠若惊,又不适应。

  转眼到了一月中旬,这天天气阴沉,开始下起了冻雨,限于光线,拍摄只能放缓速度,小李告诉他们,本地这种天气并不出奇,一般几天后就会过去。小马急于早点完成工作回家过年,催促着赶往下一个乡。开了一段路,司机老刘看得直摇头,“这一带山高路险,凝冻天气上路太危险了,还是等一等,我们这里气候一向温和,没有严寒,天一放晴,路就好走了。”

  他们于是在离黎平县城大概70公里的一个小村子里住下,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冻雨一直不停,与雪交替下着,天气越来越寒冷,路面迅速结了反射着光亮的厚厚冰凌,老刘直叫幸运:“这要是被困在路上,才真是要命,好歹现在待在村子里,还算方便。”

  然而所谓方便也只是相对的,村子里先是停水停电,然后手机信号中断,在打了一个电话回家后不久,固定电话也中断了。

  大家被困在村委会简陋的办公室,面面相觑。

  小马起初还有心情端了相机出去拍摄厚厚冰雪覆盖的蔬菜田地、茶树林、挂着长长冰凌的输电线路、不胜重负倒塌的民居和高压塔、被封冻在晶莹冰雪内的小鸟、鞋子上绑了稻草艰难步行的返乡民工,并且很牛皮哄哄地说:“有些图片绝对能得新闻或者纪实摄影类的奖项。”

  可是日复一日,这些景象渐渐让他麻木,更重要的是,供电、通信、网络全部中断,相机电池耗尽,村子里只有一台柴油发电机提供后备电源,但必须优先为村民打谷子,不然日常食用都成问题,而且柴油也很快用光了。

  村子里的老人说他们从来没见识过这种天气,艰苦跋涉回来的返乡客带来的消息让大家惊惶不安:路面冰凝结了有一尺厚,没有任何化冻的迹象,已经有大客车出了车祸,伤亡惨重,车轮缠上铁链也无法安全行驶,外面道路交通完全中断,连省城贵阳市也停电了,雷山县城、黎平县城更不必说,加油站没有油,物价飞涨。讲起步行返回的艰苦行程,几个民工全都带着余悸和庆幸。

  小李的心情尤其沉重,他没法与上级取得联系不说,家里妻子还有一个月就要分娩,他提出徒步走到黎平县城,至少在那里与外界联系的机会要多一些,交通恢复想必也是从县城开始再慢慢延伸到下面乡镇村落。

  小马马上赞成,他有标准的网络信赖症,这样没电断网的日子已经快将他憋疯了。老刘老成持重,只发愁地计算着距离和步行需要的时间,不置可否。

  如果是和驴友出行,辛辰倒愿意试试徒步,可是眼下她穿着匡威的帆布鞋,衣着单薄,没携带任何出行装备,更别说那三个男人全都没有经验,她不打算响应这个主意。

  辛辰想了想说:“小李,你在政府工作,政府会坐视下面乡镇失去联络不理吗?”

  小李摇头,“不会,现在应急机制肯定已经启动,各种基础设施的抢修也应该展开了,只是天气太恶劣,速度不可能快。”

  “民工步行返乡,都在县城带了补给,我们现在两手空空,没有必要的装备,沿公路步行,80公里至少要走四天以上,大家有把握经受得起只吃最基本的食物并在外面露宿吗?”

  老刘先摇头,“吃还好说,以我们的衣着再去露宿,肯定出人命。”

  “我建议还是留在这里,不去冒不必要的风险。”

  他们继续滞留在这个小山村里,村支书照顾着他们的生活,尽管青菜全被冻死在地里了,日常食物倒没有问题,家家都存着谷子,柴油耗尽后,就用原始的方法,把谷子倒在早弃置的石臼里捣,弄掉外皮以后再做成饭。村边的饮用水源早结了冰,村民索性敲下屋檐上悬挂的长长冰柱化水使用。村子里唯一一个小卖部里,所有的商品几乎都被他们和村民买光了。

  到了晚上,再怎么睡不着也只能早早上床,偶尔只有几声狗叫,夹杂着木质屋顶在冰雪重负下发出的嘎吱声,更显得四周一片死寂。

  村子里已经有房屋倒塌了,为了他们的安全,村支书将他们集中到了自家,说好条件有限,只能一间房里搭上四张临时床位,给辛辰在靠屋角拉一个简易的布帘,他们自然没有异议。晚上没有电,他们唯一的娱乐就是喝点村民自酿的酒,裹着被子,百无聊赖地聊天,直到说累了睡觉。

  窗外积雪反照着光线,屋子内倒并不是绝对的黑暗。最初小马唱着主角,吹嘘他的北漂经历和各式艳遇,半真半假,演绎得很是精彩;老刘刚开始比较内向,这几天也开始回忆起当兵时的生活;小李的生活很简单,大学毕业后进入政府工作,到了年龄就结婚,只等着当幸福的父亲,辛辰听着他们神侃,居然也一时忘了心底的烦恼。

  辛辰在布帘另一边,并不参与他们那些渐渐变得纯男性化的谈话。她在徒步途中早见识了比这更豪放的吹牛,根本不放在心上,只想着自己的事情。

  她最后一个电话是打给大伯的,告诉他自己的方位和下一步要去的乡镇。想必此地雪灾引起与外界失去联络的情况,外面已经报道了,就算担心,也能理解。

  在手机信号中断之前,路非仍然是隔几天打她的电话,随意聊上几句。突然打不通她手机,不知他会怎么想。辛辰想着,又有点自嘲。能怎么想呢?他那么有逻辑的人,连她在无人区徒步都能确定她的行踪,从她最后报告的方位,自然也能大致推断出她的情况,知道她不过是困在了黔东南的某个地方,等待交通、通信的恢复。

  村支书隔几天就会去邻近村子打听消息,带回来各种不知真假的传闻。

  “听说一辆运送救灾物资的军用卡车滑进了山沟,车上的人都受伤了,冻了一天一夜才被抢救出来。”

  “听说县城里蜡烛已经卖到5块钱一根了,取暖的木炭都脱销了。”

  “听说全国都在下大雪,还要下一个月。”

  “听说长江都冻住了。”

  几个人听得全都无精打采,连最后一句天方夜谭都达不到逗乐的效果了。

  与外界的联系被大自然的不可抗力中断,陷身于孤岛般的地方,在这个小村子里,日子单调地重复着,一天天过去,时间却仿佛凝固了一般,白天辛辰靠在火盆旁看随身带的书,村支书说起离农历新年还有多少天时,她才记起,马上要到她的生日了。

  想起路非那天夜里说过的话,他们认识竟然快十二年了,对快26岁的她来讲,接近半生。她头次意识到了这个时间的长度,禁不住打了个寒战。

  这样无眠的寂寂长夜,辛辰不能不从过去一直想到将来。

  她用了多久才走出他离开留下的巨大空洞?她头一次正视这个问题,却没法去将那一个个寂寞孤独、伴随着梦魇挣扎的夜晚串成一个清晰明确的时间。

  哪怕是可以牵着别的男孩子的手了,她又用了多久才说服自己不去比较掌心的温度、双臂的力量、对方身上的味道?

  又是到了哪一天,她才终于建立了自己的平衡,由脆弱到稳定,可以不再自伤自怜,可以坦然看任何人的眼睛,可以安心走没走过的路,可以静静地让噩梦来了又走,只当是睡眠的一个附加礼物?

  与他厮守去走接下来的路,这个提议注定没法单纯,伴随着她不愿触及的记忆而来,既甘美又可怕,的确是诱惑了,真的有必要让自己重新陷进去吗?

  村支书提供的棉被又厚又重,压在身上,连小马都说会做噩梦,更不用说一向多少有睡眠问题的辛辰。她多半会在夜半最寂静的时分突然惊醒,听到布帘另一边传来老刘师傅的沉重鼾声才定下神来。而做的梦却让她自觉窘迫,也许是睡前想得太多,路非时常进入她的梦境,恍惚之间,仿佛重回了泸沽湖边的临湖客栈。

  她一直拒绝回想那晚的细节,然而一夜贪欢,留下的记忆竟然不是一点简单的快乐,可以一带而过的。

  她只能挫败地想,是她自己轻率的行为把两个人维系得更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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