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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


  “我……”辛辰有点难以启齿,显然觉得这样吵醒他并不理直气壮,可又一阵雷声掠过,她止不住声音发抖,“停电了,我害怕,你跟我说说话吧。”

  路非顿时完全清醒了,他知道辛辰的父亲又出门在外,这几天她一个人在家,“我马上过来,等着我。”

  路非换好衣服,拿了伞出门,外面已经开始下暴雨,狂风吹得伞变了形,根本无从抵挡雨水,他好容易拦到出租车,司机喃喃地说:“这雨大得可真邪门,不行,送了你我也得收车回家。”

  路上根本没有行人,天空雷电不断,雨越来越大,好像瓢泼一般下着,雨刮急速来回摆动,看出去仍然是茫茫一片。下车后走过不远的距离,路非即使撑着伞也差不多湿透了,他急急奔上辛辰住的五楼,刚一按门铃,辛辰就将门打开,显然一直守在门边。她扑进他怀里,紧紧地抱住他。路非扔下伞,“快放手,小辰,我身上全湿透了。”

  辛辰不理,只抱着他的腰不放,同时哇的一声哭了起来。他们认识一年了,辛辰一向表现得开朗活泼,哪怕是使小性子,也转眼就好了,从来没有这样放声大哭过。

  路非不能理解这样孩子气十足的哭法,可是不能不心疼,只耐心拍哄着她:“别怕别怕,我陪着你,下次遇上打雷,我也过来陪你,好吗?”

  辛辰的号啕大哭在他怀里慢慢变成了抽噎,她明白一个15岁的女孩子,如此撒娇实在有些过分了,可是她完全控制不住自己。

  辛辰对这样的雷声有一种近乎病态的恐惧。

  她的祖父因病在医院去世,然后她就和年老体弱的奶奶同居一室。第二年早春,一个雷雨交加的晚上,她惊醒后,伸手摸到奶奶,再放心睡去,然而睡得并不踏实,做着模糊的梦。快到凌晨时,她突然翻身坐起,意识到身边奶奶的身体是冰凉的。这时闪电将室内照得短时间明亮,奶奶一动不动,双眼紧闭,面容有些扭曲。她静默片刻,雷声响起,她吓得尖叫起来。

  那一晚辛开宇并不在家,辛辰抖着手打他寻呼机,再打大伯家电话,先赶过来的是辛开明,他确认母亲已经在睡梦中离世,只能紧紧抱住裹着被子蜷缩在客厅沙发上颤抖不已的侄女。

  后来辛辰坚决要求和父亲换了房间,可是赶上同样的天气,父亲未归,她独自在家,只能拿被子用力堵住自己的耳朵。她告诉过辛开宇她的害怕,辛开宇抱歉地拍下她,保证下次尽量早点回家,后来碰上雷雨天气,他也确实会尽快赶回来,但出差就无可奈何了。

  这个夜晚,辛辰惊醒后,连忙起来关窗,狂风裹着雨水直扑进来,将她的睡衣淋得半湿。她爬回床上,完全没了睡意,试图找点事分散注意力,但开灯拿了本杂志,仍然看不进去,只见台灯灯光将自己孤单的身影投在墙壁上,而闪电一下下掠过,那个影子放大、晃动,霹雳声一阵紧似一阵地传来,让她生出无数惊惶的联想。紧接着突然停电,室内陷入一片黑暗。

  她终于再也忍不住,打了路非的电话。而他赶来,全身淋得湿透,紧抱着她,愿意无原则、无条件地让她发作,她怎么可能不放声痛哭?

  等她哭得累了,安静下来,路非看着她被自己衣服濡湿的卡通娃娃睡衣,有点尴尬,少女的身材完全显露在他眼前,他移开视线,“去换件睡衣,小辰,小心感冒了。”

  辛辰去换了衣服,再拿来辛开宇的衣服给他换上。路非坐在沙发上,让她躺在自己怀里,听她断续零乱地讲着,这才知道她恐惧的由来。看着她略微红肿的眼睛,他没法告诉她生老病死本是寻常事,世上并无鬼神之说。对一个从12岁累积下来恐惧的孩子,当然只有拥抱是最有效的安慰。

  而且,她愿意选择在他怀里哭泣。

  外面雷声没那么密集了,可雨仍然下得很大,辛辰贴在他胸前沉沉睡去,他抱起她,将她放到床上,替她盖上毛巾被,然后靠床头坐着,却完全没有睡意。怜惜地抚摩着她浓密的头发,他想,如果可能,他希望以后她在害怕的时候,想到的怀抱都是他的。

  现在看来,这好像是个奢望了。

  一滴雨水落到路非的脸上,紧接着雨点大而急骤地打了下来,这个城市夏天有些狂暴的雷雨再次来临了。

  辛辰抱着胳膊靠阳台门站着看外面的大雨,她今天喝了好几种酒,颇有些酒意上头,脑袋晕晕的,却完全没有睡意。看着这样的电闪雷鸣风雨大作,不能不让她想起从前。

  她匆匆回家,并不是怕淋雨或者打雷,只是不想跟Bruce一块回忆,在这样的夜晚,她宁可独处。她知道,十年前那场狂风暴雨在她的记忆里,注定是和别人不一样的。她从来不跟别人分享自己的记忆,也不想让别人的回忆侵扰到自己。

  风将阳台上的花花草草吹得摇摆不定,大雨急倾而下,闪电在远远的天际划出一个炫目的z字形,短暂闪亮后,雷声隆隆而至,她直直地站着,屏息等雷声平息,再不会像从前那样瑟缩了。

  当然,那个在电闪雷鸣中恐惧得难以入睡的女孩子和那个冒着滂沱大雨赶来陪伴她的男孩子一样,已经随着时间走远。每个人都得长大,她也不例外,她一直都没有彻底克服对某些事情的恐惧,可是她早已经说服自己直面这些恐惧了。

  在本市新闻报道里,十年前那个夜晚的大雨创了百年纪录,雨水近乎狂暴地倾泻而下,从头天凌晨一点一直持续到第二天下午两点,市内多处供电线路被风刮断,街上渍水从没膝直到及腰,到处是在积水中熄火抛锚的汽车,早上出门的人不得不撑着伞涉水艰难前行,三轮车成了最受欢迎的交通工具,整个城市陷入无序之中。

  这样严重的渍涝灾害天气,固执地留在辛辰的记忆里挥之不去的却只是一个温暖的怀抱。

  辛辰头晚上穿着半湿的睡衣独自在床上瑟瑟发抖,再扑到衣服全湿的路非怀里大哭,第二天早上醒来,呼吸粗重,头有些沉重,嗓子沙哑。路非摸她额头,体温还算正常,“家里有没有感冒药?”

  辛辰摇头,“没事,我很少生病,睡一觉就好了。”

  “那怎么行,我去给你买药。”

  辛辰趴窗台上看下面,俨然已经是一片水乡泽国,这片老城区排水系统本来就不够完善,再碰上这种大雨,渍水情况比别处更甚,街道上有顽童拿大塑料盆当小船漂着玩,她看得大乐,拖住路非,“我们也去玩吧。”

  那么浑浊漂着垃圾的积水,路非连出去买药都要做心理建设克服洁癖,不禁哭笑不得,不由分说地将她按回床上,“你给我老实待着,哪儿也不许去。”

  路非穿了双拖鞋,卷起裤腿,忍着不适涉水出去,街道上尽是和他一样打扮的人,周围的商店全积了水,店员一边往外舀水一边做生意,居然都处变不惊,还有兴致谈笑着。

  他买回药,顺便买了大包吃的东西。辛辰老大不情愿地喝着他冲调好的感冒冲剂,看他在卫生间皱眉反复冲洗双腿,有点好笑,“有洁癖的人得错过多少好玩的事情呀。”

  “比如……”

  辛辰拿下巴指外面,“玩水啊,多有意思,这种雨得多久才赶上一回。”

  路非从卫生间出来,表情忍俊不禁,摸她的头发,“真是个孩子。”

  他一路上看到冒雨玩水的孩子还真不少,只能承认确实和眼前这个孩子有代沟。他想不通15岁的辛辰明明已经算长大了,怎么却仍保留着这么多的孩子气。看着积水,他想的是这里的地下管网恐怕得好好进行改造,而父亲大概已经为本市的排渍抗涝忙得不可开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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