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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


  四月,是另一个半球的初秋,而北京已经进入春季。他们永别了,在同一个时间,在不同的季节。

  任苒的手掌用力,小小的玩偶在她掌中应声折断,她浑然不觉。陈华不得不掰开她的手,才将带血的碎片取了出来。

  医生给她处理伤口,整个过程,她都一声不吭,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她努力去回忆祁家骏对她说的每一句话,却只觉得所有的声音都飘忽不定,旁边医生在询问情况,父亲在与她说着话,然而,她思维渐渐涣散,根本无法把他们的语句组织成任何明确的意思,当然更没有力气作出回答。

  任苒住了一个多月的医院。

  最初,无处不在的疼痛,让她可以不必专一面对心底的伤痛。不过再复杂的伤势,只要不致命,总会有痊愈的一天。

  她的身体一天天好转,却拒绝下床做医生建议的基本运动,成天麻木地躺在床上。

  她基本上不跟任何人交谈,包括她父亲在内。

  当她伤势稳定后,任世晏提出带她转院回Z市,方便就近照顾她。

  陈华反对这个提议,他的理由十分充足:任苒的外伤性血胸经胸腔穿刺抽出积血后,已经基本没有大碍,但两个部位的骨折都需要静养复位,不适合移动。这个医院的医疗条件很好,更有利于她的康复。他特意请来了一位香港的复健师,已经针对她的情况制订了全套复健方案;那位心理医生也答应再次过来为她做心理咨询……

  他们在病床边交谈,她没有任何反应,仿佛将要决定的事情完全与她无关。

  任世晏叫她的名字,良久,她茫然应了一声。

  “小苒,跟我回Z市好吗?”他直接征求她的意见。

  她摇摇头,“不,爸爸,您回去上班吧,我就留在北京,帮我请一个护工就行。请陈总不要过来了,我不想再看到他。”

  这差不多是她入院以后讲的最长的一句话,也是唯一一次提到差不多天天过来的陈华。她的回答得十分有条理,然而站着的两个男人交换一个眼神,心中充满了不安。

  出来以后,陈华直截了当地说:“任教授,我知道你工作很忙,任苒也不可能接受你妻子的照顾。带她回Z市,一样要请人看护她。请把她留在北京,我会请最好的医生给她治疗,直到她康复。”

  任世晏长叹一声:“陈总,你也看到了,她甚至不愿意再见到你,恐怕她不会接受这种安排。”

  “我来安排好,不会让她情绪受影响。”

  陈华介绍他请来的医生给任世晏认识,交谈之后,任世晏认可了他的安排。

  接下来,陈华接手照顾任苒,但他并没有再出现在医院,而是让助理阿邦出面安排一切。

  任苒没有探究细节的欲望。她一天天康复,但整个人消极麻木,根本不配合复健师的治疗。

  医生认为她的外伤已经治愈,她的异常表现是创伤应激反应,最好请心理医生做辅导。

  陈华马上请来北京最知名的心理医生白瑞礼,然而不管他说什么,任苒只木然看着天花板,不开口回答任何问题。等白瑞礼无可奈何地走后,她马上自行去办了出院手续。

  陈华再来医院时,发现已经人去床空。他赶到任苒租住的房子,她只隔了防盗门请他不必再来,根本不放他进去。

  “我给你请一个保姆过来。”

  “不用,我想一个人待着。”

  接下来,任苒给银行发了邮件辞职,也不去办理手续。

  她父亲再次提出接她回Z市休养,她一口回绝;保险公司打来电话,让她去签字了结理赔,她只随口答应,并不理会。

  她在家里闭门不出,每天只吃很少的东西。隔好几天才下一次楼,在附近的小超市里购置食品和生活用品。

  她在楼下碰到守候着的陈华或者阿邦,就如同看到陌生人一样,完全不理睬。

  到后来,她连手机也不开了。

  在这样过了大半个月以后,任苒已经基本失去了时间的概念。

  老宿舍区并不安静,她可以听到外面传来的种种声音。有时门铃会响起,有时隔壁邻居的电视机开得过大,到了放学后,孩子们背着书包回来,一路洒下清脆的谈笑声,下班的人相互打着招呼寒喧……

  只是这些声音仿佛存在于跟她平行的另一个世界,根本与她无关。

  一天深夜,她躺在沙发上打盹,突然醒来,意识到房间内有一双眼睛正盯着她,她慢慢转头,果然,离她不远的地方,一只老鼠正缩在墙角看着她。

  她以前一向有洁癖,但是出院之后,便一直任由家里凌乱着,根本没有收拾,隔几天才扔一次垃圾。前几天她看到过厨房水槽那里有蟑螂,曾想到过要去买杀虫剂,可一转眼便忘记了。

  淡淡月光撒在室内,安静得有一种诡异感。

  面对这个以前会吓得她尖叫着跳起来的东西,她竟然没有任何害怕或者厌恶的感觉。她与这个灰不溜秋的小动物静静对视着,发现老鼠显然先不安了,缩了缩身子,一下跑进了厨房。

  她一动不动躺着,在那一刻,她头一次清楚地意识到,她对生活已经没有留恋,对死亡也没有恐惧。

  其实死亡没什么可怕,如果可能,她愿意在那场车祸中死去,灾难瞬间降临,既然没有预兆,也就无所谓恐惧。出于她不知道的原因,将她的车撞至报废的这场车祸居然放过了她的血肉之躯,可是她不想放过自己。

  陪着她一起长大的那个男孩子,在爱热闹的外表下,一直很怕孤单,初到澳洲留学时,甚至抱怨夜晚太过安静以至无法入睡。他就那样一个人猝然离去,她只差一点就可以跟他一起走的。

  也许她还能赶上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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