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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一


  读大学时,他终于有了一个认真交往的女友:肖慧。

  理工大女生本来少,那样漂亮、开朗的女生更是稀有动物了。她和他不同系,比他低一届,有一天突然拦住他,笑盈盈地对他说:“我喜欢你,苏哲,我们试着交往一下吧。”那一瞬间,她的勇敢和特别打动了他。

  她是个生气勃勃的女孩子,足够聪明又足够有趣,他们一直交往到了毕业那年。他准备去美国留学,她看着他办手续准备签证,突然一反常态地紧紧抓住他的手:“为我留下来好吗?”

  他笑:“我们都还太年轻,现在说为彼此做什么决定都还太早。”

  “那我跟你结婚,一块儿去美国,我去那边继续读书。”

  他诧异:“你的学习天赋不错,我不反对你去美国深造,可是现在谈到结婚,我完全没准备。”

  “你完全不在乎我。”她放了手,冷笑道,“苏哲,你从来只考虑自己,没想过我的感受。”

  “这么说话可不公平。”苏哲也笑了,并不打算提醒她,自己从一开始就说了要出国,而她说她不在乎这一点。

  “我以为交往一年多,感情已经这么好,你的未来计划里至少应该有我一个位置了。既然在一起时我也没做到这一点,两地以后我就更没信心了,我们分手吧。”

  她是头一个主动跟他说分手的女孩子,他倒是佩服她的果断:“我尊重你的决定,慧慧。”

  苏哲去美国,先读工科,然后转读商科,闲暇时去世界各地旅游,继续着自由自在的生活。学成回国后,在北京待了一阵子,经人介绍加入了一家悄然挂牌打算进军国内市场的外资保险公司,然后受命回到了他出生的这个城市,负责中部代表处,待遇优厚,生活从容。

  直到遇到邵伊敏。

  跟一个看上去没有好奇心的冷静女孩子交往,真是一个全新的体验。她从不打听他的任何事,也不主动谈及自己。他的好奇心刚好也不旺盛,不过他猜,她应该没有一个正常的家庭,也没有一个幸福的童年,才会形成如此强大的自控能力,努力将生活归纳到自己掌控的轨道,不肯轻易受人影响。从这一点讲,他们有相似之处。

  跟他在一起,她表现得温柔甜蜜,和一般女孩子没什么两样,不同的是,她十分坦荡,不会欲语还休,不会躲闪试探,那么爽快地承认:她喜欢他,但他清楚地知道,那算不上爱,她甚至不在意他的情绪,一点儿没有迎合呵哄他的打算。经过那么久的自我约束,她享受着他带来的放纵感,却仍旧保留着理智。

  她头一次在他面前情绪失控,是在接了一个电话后。他在卧室换衣服,只隐约听到她语气突然由平和转为强硬,他只想,和自己头一天接父亲电话一样,真不是一个愉快的对话,可是又不能不敷衍。

  走到客厅,他只见她坐在飘窗窗台上,看着很平静,可是再一细看,她一只手紧紧按住另一只手,身体却止不住绷紧到了颤抖的地步。他刚试着安慰她,她就爆发了,那样狠命地甩开他,那样声嘶力竭地说她受够了。

  他的判断被证实,紧紧抱住这个挣扎得绝望的女孩子,让她在自己怀抱中安静下来,突然记起年少时,他也曾有过如此愤怒却得不到宣泄的时刻,祖父母和父亲的长期忽略、母亲的无原则隐忍、大哥的不屑一顾……他选择离开他们,一个人生活。而这个女孩,同样选择了孤独,希望伤心的时候全世界将她遗忘。

  他试着安慰她,用自己总结的生活方式,希望她不至于在孤独中越走越远。

  她对他似乎更加依恋了,将学习之余的时间都交给了他,他以为终于开始彻底征服这颗如此理智的心,却突然得知,她打算参加托福考试,毕业后就去加拿大。

  轮到他情绪失控了,他尖刻地指责她,而她并不辩解,这更让他恼怒。

  他突然意识到,这段关系,他竟然没有任何选择,全由眼前这个才二十岁的女孩子掌控着。她选择了何时开始和他在一起,她选择了这段关系有一个期限,她选择了自己将来要走的路,而那个计划里完全没有他的位置。

  那么好吧,分手。

  她没有任何异议,仍然是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开,从他的视线中消失。

  (三)

  苏哲独自参加了户外俱乐部组织的稻城亚丁之行,同一个写字楼办公的向安妮也在一个团里。她热情地跟他打招呼,他却兴味索然。他当然知道向安妮对自己的意思,可是完全没有回应的心情。

  夏天的稻城亚丁,雪白的圣山在雾中若隐若现,沿途景色壮丽和秀美兼备,同去的人啧啧惊叹。而他却提不起精神,他本来是打算带伊敏同来的,而此时想到这个名字,他就有挫败感。

  晚上他独自在外面抽烟,高原深蓝的天空星河璀璨,浩瀚壮阔,似乎伸手可摘。意识到自己对着星空,又想到了她,他狠狠丢下烟头,一转身,只见向安妮正站在自己身后,那个渴慕的眼神,他实在太熟悉了。

  他淡淡地说:“晚上气温低,回去吧,小心着凉。”

  她突然紧紧抱住了他:“苏哲,我一直爱你。”

  从别人嘴里,爱永远来得如此容易。他说:“对不起,安妮,我想我对你没有同样的感觉。”

  “没关系,我知道目前你不爱我,我对自己的行为负全责。”

  现在女孩子全都宣称对自己的行为负责,他冷笑,星光下那张面孔越发冷峻诱惑,向安妮主动献上了自己的嘴唇。

  那么试试看,能不能在一个怀抱里忘记另一个,像从前一样。

  回到炎热的城市,苏哲仍然倦怠而无聊,每天若有所思,却又不愿意让自己深想,到底是什么让自己难以平静。恰在此时,母亲打来了电话,头一次开口要求他过去。他不知道是什么让母亲做出了这个决定,也许父亲又给她施加了压力吧,而他刚好也厌倦了留在这里,也许隔开一段距离,能更加有效地忘却。他答应了母亲的要求,开始办辞职手续。

  向安妮不出所料地不肯放手了,他装作不知,打算带她去商场买份礼物送她,算是彻底地告别。

  在地下车库,他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推着自行车。他按响喇叭,她却头也不回,只将车子移向路边一点儿。还是什么也惊扰不了她,可是她一身打工的打扮和明显的瘦弱突然触动了他。

  他下车,想问一下她是不是经济方面有困难,可是面前那张秀丽的面孔如此消瘦,眼睛益发大而深邃,神情却是依然平静,看看他,再看看从车里探出头来的向安妮,嘴角居然勾起一笑,仿佛眼前一切都在她的意料之中。

  那一瞬间,他明白了,没办法,至少眼前,他忘不了她,哪怕即将离开。他突然做了决定,下决心不让这个难以忘怀成为他单方面的记忆。

  他送走向安妮,再回到这家商场。夏天沉闷的天气终于转成了雷雨大风,她打完工下到地下车库,神情疲乏,带着一身的油烟味道,拒绝了他送,清楚明白不带一点儿负气感地讲,她把一切当成一个意外,愿意接受同样不可理喻的开始和结束,这段感情对她来说不是一场游戏,可是既然说了再见,她愿意选择就此不再见面。

  她穿上雨衣,骑自行车走了。他在片刻失神后,开车追了出去,狂风暴雨中,那个身影如此纤弱,然而她根本没有回头,只埋头骑车。他决定冲上去拦住她,哪怕她拒绝也要把她抱上车,不让她这么逞强。

  可是他刚加速转过一个路口,捷达在迅速积水的路面上抛锚了。他眼看着那个身影消失在风雨中,只能打电话给修理厂让他们来拖车。他下了车,暴雨在一刹那扑面而来,他全身湿透,可是他浑然不觉,只挂念着同样在雨中的她。

  他毕竟还是违背她的意愿,将一个告别延长又延长了。可是她平静地接受了,纵容了他的任性,任由他将回忆强加给她,同时许诺,不会在他忘记她之前忘记他。

  他没能料到的是,他的记忆竟然来得那样长久。

  这是他的选择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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