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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


  5

  第二天,邵伊敏正收拾东西准备回学校,手机响了,拿出来一看,是家里打来的,不觉有点儿吃惊,连忙接听。

  “小敏,是我。”原来是继母,她姓胡,是某医院的护士长。以前邵伊敏在年少倔强时期曾刻意管她叫胡阿姨。后来长大了一点儿,觉得这个叫法来得伤人又不利己。不管怎么说,这个继母都不曾刻薄自己,于是改口叫阿姨,算是略为亲近了一点儿,也到了她亲近的极限。

  “阿姨您好,有什么事吗?”她有些纳闷,继母从来没主动跟她打过电话,更别说她昨天已经刚打电话回去了。

  “我昨晚和今天早上打电话到你宿舍,你都不在,宿舍的一个女孩子说你没回去睡,只好打你手机。”

  邵伊敏不理这个话茬儿:“您找我有什么事?”

  “昨天你问起你父亲关于那个房子的事,我觉得我有点儿想法必须跟你说清楚,不然真的很难受。”

  “好的,您说。”邵伊敏预计她打算讲的不是什么好话,不过也只能听着了。她走到飘窗窗台边坐下,想着总比在宿舍众人旁听下接这个电话要好一些。

  “我也不知道怎么说才好。小敏,你爷爷奶奶安排卖房这件事很伤我的心。小菲跟你一样,也是邵家的孩子,爷爷奶奶多年来对她不闻不问,到现在哪怕象征性地留一点儿给她的意思都没有。”邵伊菲是伊敏的异母妹妹,说得动情,继母声音都有点儿更咽了,“她昨天还在问我,为什么爷爷奶奶只喜欢姐姐不喜欢她。”

  爷爷奶奶确实因为嫌恶儿子闹婚外情,根本拒绝见新儿媳,连带着对他们的另一个孙女没多少感情。不过,邵伊敏不认为一个不到十岁的女孩子会在意从来没生活在一起、只见过几面的老人是否喜欢自己,她保持沉默。

  “我知道这么处理房子不是你的意见,小敏,我也没有怪你的意思。可是你应该知道,现在小菲也一天天长大了,我和你爸爸都只是工薪族,单位效益也都说不上好,要负担姐妹两个的教育费用确实是勉力为之。听你爸爸说,你还有出国留学的打算,这是好事,可是我不能不说一句,恐怕那个费用就不是我们能力范围内的事情了。”

  “我早跟我爸爸说过,大学毕业以后我会独立,至于是在哪里独立,就不用你们多担心了。阿姨,还有什么事吗?”

  “话是这么说,但眼下房子暂时也没法儿出手。你爸爸肯定不可能对你留学的费用不管不问,我已经没办法让他明白,小菲也是她女儿,爷爷奶奶的遗产她也应该有份儿。你一向明理,所以我希望你能跟你爸爸讲清楚,不会再跟他提额外的要求,我们确实负担不起。”

  “阿姨,容我提醒您,爷爷奶奶眼下都健在,房子是他们的财产不是遗产,他们有权利按自己的愿望处理,谈不上谁有份儿谁没份儿。”

  “可是这样对小菲公平吗?”

  “公平?阿姨,既然您谈到这个问题,那您觉得,我的父亲在我成长的过程中基本不见踪影,对我来说公平吗?您觉得,我可能得到这区区几万块卖房子的钱,就比小菲幸运吗?”伊敏笑了,“我原谅我父亲,至少他负担了除我以外的另一个完整的家庭责任,至少让小菲享受到了一个完整的父亲。可是再别找我要公平,我给不了。”

  她的继母一下语塞,停了一会儿才说:“我觉得,你爸爸已经对你尽到责任了,他就是觉得你可怜,所以一向对你的教育费、生活费都是该给多少给多少,从不拖拉,我也从来没对他说过什么。如果不是现在实在为自己的女儿觉得不值,我不会跟你说这些话。”

  “我父亲真觉得我可怜吗?”邵伊敏怒极反笑,“好吧胡阿姨,请转告他,我承认,我父亲到目前为止对我尽到了金钱上的责任,希望他能继续尽这份责任直到明年我毕业,其他额外的都不用他来负担。”

  “你对你爸爸真的一点儿感情也没有吗?我都不敢告诉他你没在宿舍住到外面过夜的事。一个女孩子总该自重吧,他听了非气坏不可。”

  “没关系,我猜我爸爸有这份心理承受能力的,直接告诉他吧,我的确没在宿舍,我和一个男人在一起。可是我能保证,这个男人不是有妇之夫。”

  那边继母彻底哑口无言了,邵伊敏挂机,只觉得手抖得厉害。她顺手将手机丢在窗台上,看着窗外草坪中央那棵几人才能合抱的大树。苏哲告诉过她,这是一棵树龄将近百年的樟树,此时正当花期,可是小小的黄绿色的花混在茂密的树叶里很不显眼,只有努力看,才能看到花的形状。她瞪大眼睛,看得眼睛几乎酸涩了。

  苏哲不知什么时候从卧室出来,一手环抱住她,一手握住她仍然颤抖不已的手。她不假思索地狠狠往回抽,也没能抽回来,他安慰地说:“别生气,可怜的宝贝。”

  她顿时爆发了,一下推开他,直奔向玄关。苏哲一把拖住她,她狠命挣扎着想甩脱他:“不许再跟我提什么可怜的,不许。”她声嘶力竭地嚷着,“我受够了你们自以为是的怜悯,我真的可怜吗?好吧,那我也不用你们来同情。”

  苏哲紧紧抱住她,不管她的踢打,将她圈在自己胸前。她没法儿挣脱,急怒之下,头狠狠撞向他的身体。他疼得哼了一声,仍然没有放手。她很快挣出了一头一脸的汗,可是也全身无力,停止了挣扎,任由他抱自己坐到沙发上。她将头埋在他怀里,不知道过了多久,突然发现脸下的衬衫是湿的,那湿痕越洇越大,显然不是流汗造成的。她跳起身,跑进了浴室,只见自己满脸是泪,头发乱蓬蓬的,汗水将一点儿碎发粘在额头上,样子着实狼狈。

  邵伊敏打开水龙头,埋下头,双手掬起水,冲洗着脸上的汗水泪痕,良久才扯过自己的毛巾擦拭干净,往脸上拍爽肤水,再擦点乳液,梳理好头发,镜中的自己似乎恢复了平静,可是眼圈泛着红,一张脸木木的,怎么看都觉得陌生。

  她忘了上次哭是什么时候了。可笑的是,她却记得陈媛媛上学期期末突然失恋,伏在寝室床上放声大哭的情景。她哭得那么酣畅淋漓,宿舍里的人纷纷安慰她,连一向瞧不上她的李思碧也站得稍远,凉凉地讲着关于男人靠不住女儿当自强的理论。这种场合,邵伊敏完全插不上话,她只看得吃惊,明白自己从来就做不到这么理直气壮地表达感情。

  她无精打采地打开浴室门,苏哲正站在门外,他脱下胸口打湿一大片的衬衫,随手扔到洗衣篮里,然后牵住她的手,走回客厅,让她坐到沙发上,转身去厨房倒了杯水递给她。她双手捧着杯子,一下喝了半杯水,将杯子放到茶几上。

  “看,我心情不好的样子够恶劣吧。”她声音有点儿哑哑地说,“下次看我发疯,千万让我一个人待着。”

  苏哲坐到她身边揽过她,让她坐在自己腿上,一下下抚摸着她的头发:“傻孩子,长时间压抑自己的情绪没什么好处。”

  “可是发泄出来也不过是觉得累,没什么痛快的感觉。”她的确觉得疲乏,“帮个忙,别问我为什么发火好吗?”

  “你愿意说,我会愿意听;不愿意说,我不会问的。”

  邵伊敏伸手抱住他,将脸贴在他赤裸的胸口,闷闷地说:“谢谢你。”

  “谢我干什么,我说过我愿意哄你,无理取闹都可以,何况是真不开心。”

  她苦笑:“昨天我并没哄你,你这样让我惭愧了。”

  “恋爱是没公平可言的事,而且恐怕你想哄也哄不好我。其实昨天下午,我也接到一个让我很烦的电话,我父亲打来的。我和他,快一年没说话了。”

  这是苏哲头一次说到他的家人,她不知道说什么好,只静静听着。

  “我们之间矛盾太深,也不用多说了。我以为我不理他,他说什么我都可以不在意,可是我错了,隔那么远,只谈了几句话,我们就吵了起来。”苏哲皱下眉头,“结果他摔了电话,我一个人在街上气得半死。”

  邵伊敏贴着他的胸口,听他的心跳,比平时来得急促,和他语速镇定的声音形成了对比。

  “不过气归气,还得打电话过去给他的秘书,让她提醒他记得吃药。我不敢冒惹他心脏病发作的风险,看我活得多窝囊。”

  “早知道你不是为你的前女友生那么大闷气。”她嘀咕着。

  苏哲笑了,伸手抬起她的脸,让她正对着自己:“对,不是为她。我要能为她郁闷成那样,早拉她跟我私奔了,还用眼看着她嫁给别人吗?”

  “连着两天遇上女人趴你怀里哭,也挺郁闷的吧?”

  “好啦,你现在已经能拿自己开玩笑了,估计也没什么事了。用不用我再附送一点儿人生建议之类?”

  “说吧,我听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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