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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拉卜楞寺出来,我去找旅馆落脚,拐过几条街,在一排兜售小工艺品的摊贩中,看到那个吉普赛女人。她穿波希米亚传统的层层叠叠裙衫,安静地坐在占卜桌后面,炽烈阳光赤裸裸地打在她脸上,她仿佛丝毫感觉不到热,神色平静。见我走过去,她微微笑,用生涩的中文与我打招呼:“你好,请抽一张牌。”

  我心下一怔,并没有说我要占卜。她依旧抬头冲我微微笑着,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我伸出手,从摊开的那叠牌最中央的位置抽出一张,递给她后,心里开始莫名紧张,忐忑地等待解答。

  过了片刻,她抬头望着我,神色复杂,而后说了一句深奥且莫名其妙的话。“小姑娘,缘与分冥冥中自有注定。莫强求,莫执念。放下才能快乐。”

  我刚想开口询问,手臂却忽然被人往后用力一扯,有人将五块钱扔在占卜桌子上,轻飘飘的话响在我耳畔:“别相信,她是骗子!”

  拉我走的人就是苏灿。

  她将我带到她住的那个小旅馆,我们坐在旅馆天台上,她吐着烟圈愤愤地说:“她是不是跟你讲,不要强求啊不要固执啊缘分天注定,是不是这样?”

  不等我回答,她又说:“我特意蹲在旁边等下一个抽牌的人,果然!她讲的是同一番话。你不信?我们现在回去那里,等下一个抽牌人出现,我打赌她一定用同样的话来行骗!”说着她掐灭烟蒂起身就要拉我走,我按住她的手,“算了,是我们自愿。”

  是的,是我们自愿走向她,没有人逼迫我们。我不知道苏灿为什么会这样生气,但我想绝对不仅仅是因为那个女人对我们两个先后讲的是同一番话。大抵是戳中了心底最真实的想法,才会恼羞成怒吧。但我没有把这个疑问说出来,毕竟我与她才第一次见面。

  “我只是好奇!更何况,她不是吉卜赛女郎么,说的却是我们佛家用语!这个骗子!”她顿了顿,忽然轻声问我:“你抽牌时心里想的是什么?”

  我低了低头,没有回答。我觉得她有点突兀了。

  还好她也没有继续追问,转口对我笑说:“我叫苏灿。苏州的苏,灿烂的灿,你呢?”

  “盛西曼。”我说。

  我常常想,人与人的际遇真的很奇妙,你永远无法猜测到下一秒将要遇见什么人,发生怎样的故事,而你的生命轨迹又会因此有着怎样的改变。就好像那个时候我以为与苏灿的关系大概止于旅途中的结伴而行,住同一间旅馆,一起到拉卜楞寺晒太阳,看喇嘛们做功课,看心怀虔诚的藏民围着转经筒永无止尽地转下去……然后回到各自该回的地方。可命运之神只是小小地打个盹,属于我们的轨道就偏离了。

  我在那个小旅馆逗留了五天,从敦煌出来之后,原本我只是想到拉卜楞寺走一遭,看一看九曲黄河的落日,然后回家。但不幸的是,我住下来的第二天,就病倒了。出来近一个月,吃得不尽人意,没有哪一晚睡得踏实,终于使得原本就不太好的肠胃系统崩溃了,呕吐,腹泻,身体虚脱,那么热的天,我却冷汗连连。

  若不是有苏灿在,我都不知道还能不能熬到回家。她放弃了原本的行程安排,在我身边照顾了两天两夜。

  半夜里我忽然醒过来,看到她蜷在椅子里睡了过去,桌上烟灰缸里落满许多支燃尽的烟蒂。我的眼角不自觉地微微濡湿,我何德何能,在异地他乡,遇见这么善良的一个女子,非亲非故,却如此细心地照顾我妥帖。

  身体恢复之后,我与苏灿并肩坐在索克藏寺的一个山丘上观看黄河第一弯的日落时,在那片美丽壮观的寂静中,我偏头轻轻问她,“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呢?我们才认识。”

  她没有看我,眼睛望着前方,说:“我也不知道诶,怎么想就怎么做咯,哪有那么多为什么。”她忽然偏头,冲我挤挤眼:“或许是命中注定呢,你想,那么多张牌,偏偏我们抽中同一张,就连占卜语都是一模一样。”

  “咳,不说这些了。我是真佩服你的勇气,17岁就敢一个人四处乱跑。我的17岁……”苏灿没继续说下去,又点燃一支烟,我发现她抽得很厉害,吸进去的力度很猛。23岁的女孩子,岁月肯定在她身上留下了一些故事,我不知道她到底有着怎样盛大的哀愁的心事,需要用烟草来狠狠麻痹自己,求得心里的平静。

  偶然一瞬间,我瞥见了她左手腕几串珠子掩盖下的淡淡伤疤,只一眼,却令我触目心惊。我也并非看不出来,她哪怕笑着时,也无法掩饰住那无处不在的浓厚落寞。

  她其实不太快乐。

  03

  列车快要抵达终点站时,我将关了一个星期的手机打开。无数条短消息跳出来,滴滴滴的提示音砸在我心间,一声一声,仿佛我心底重重的叹息。

  有来自妈妈的,她说,西曼你怎么关机了?你与蓝蓝在苏州玩得可好,也不知道你吃不吃得得惯那边的菜?早点回来吧,免得麻烦蓝蓝的姑妈。

  我怔怔地看着手机屏幕,心里难过的想要落泪。妈妈并不知道我一个人跑到离家那么远的地方去,只为寻找一个男孩子。放假的第六天,我骗妈妈说蔚蓝约我去她苏州的姑妈家里过暑假。我求蔚蓝帮着说谎,她与我从小一起长大,妈妈也很喜欢她,自然相信她的话。

  有来自罗亚晨的,他说,勇猛的盛西曼同学,你还活着吧?没有被鸣沙山的沙子吞掉吧?嗯,如果答案是否定的,那么就给我好好地活着回来!

  亚晨是个大大咧咧的人,温情总藏在调侃里,令人好笑又感到温暖。

  最多的是来自蔚蓝的短信,她气急败坏地用文字吼起来,她说盛西曼,如果你一个礼拜之内不回来,我不会再帮你打掩护!现在一看到手机屏幕上出现你妈妈的号码,我就心惊胆战 ,恨不得将手机摔坏了事。发件时间是五天前的晚上十一点。

  最新一条短信是在凌晨一点半,我几乎可以想象到她在敲下这行字时的哀伤表情与崩溃心理。

  她说,求你了,不要再折腾自己,夏至已经消失了一年,你找不到他的!西曼,你快点回来好吗?我们都很担心你。

  “我在回家的火车上,一个小时后到站。”打出以上内容,按下发送键,我将手机丢回包里,扭头望向窗外。

  自夏至消失后的这段日子,我已记不清这是蔚蓝第几次用这样近乎恳求的语气求我了,她一向是那样骄傲的女孩子,看到她那个样子,其实我比她更难受。

  最开始,她陪着我发疯般四处寻找,时日一久,她的耐心与希望日渐殆尽。她说,你别傻了,他是故意不告而别的,你这样苦苦寻找有什么意义呢?

  我不需要意义,只想要一个答案。我不相信曾说要陪我一起长大的夏至会忽然间从我生命中消失,连一句告别都欠奉,我所了解的他,不是那样的人。

  至今为止,你听过的最动听的情话是什么?我喜欢你?我爱你?想要和你一起慢慢变老?跟我走?在我十七年的生命中,听过的最动听的一句小情话是在15岁那年秋天,18岁的夏至对我说,西曼,我会陪你一起长大。

  在寻找夏至的这一年来,我时常会想起电影里那个叫马达的人来,《苏州河》,我曾与夏至一起看过,在他的出租屋里。我还记得夏至当时文艺兮兮地问我,西曼,如果有一天我不见了,你会像马达那样找我吗?我骂他神经病,然后眼角吊起,掷地有声地答,不,我才不会那么傻呢!

  他一语成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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