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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五


  于是李由第三遍叙述:“那天黎轩少爷约我晚上在N城见面,我提前半天到达,却在另一家饭店遇到他,身边有客人,好像正在谈重要生意。我去打招呼,但他的态度很冷淡,就像不认识我一样。晚上我又见到少爷时,他只字没提白天的事。直到我主动问起,他才说他同我开了个玩笑,后来提前结束了与我的会面,匆忙离开了。直到后来我才知道,那天中午我见到的应该是另一位少爷。”

  周老夫人就像第一次听一样专注,半晌后她问:“你居然没有一眼看出来他不是黎轩吗?”

  “没有,真的很像,无论举止还是神情。……这些年来,我能见到少爷的次数也不多。”

  周老夫人揉了揉眉头:“你女儿子柚……”她沉吟片刻,又放弃了这个话题,“李由,以后我不会再问你那天的事,你自己也忘掉吧。那个孩子,他与周家没有任何关系。”

  “是。”李由毕恭毕敬地回答。

  李由走后,周老夫人一个人继续坐在那里发呆,直到管家敲门:“夫人,您该吃药了。”

  她让他进来。“黎轩以前的处所,是否都打扫干净了?”

  管家说:“按您的吩咐,所有少爷住过的地方都彻底清扫过了,一根头发和一个指印都不留。少爷一直有一点洁癖,他待过的地方从来都收拾得很干净。我还找人清理了一些他的记录。”

  管家离开后,老夫人又拨了几个电话确认了几件事情。最后一通电话她拨给周黎轩的脑科医生,与他交流了几句周黎轩的恢复情况。

  “黎轩是否还经常头痛?”医生问。

  “那孩子什么都不说。”

  “这倒是。他是我见过的最有忍耐力的病人之一,疼到快要昏厥时都能做到一声不吭。”医生说,“但是他很关心自己的记忆,对他的记忆恢复可能微乎其微这个事实感到很失望。”

  “如果他知道,他的失忆并非车祸后遗症,而是被我害的,他会非常恨我吧?是我明知会严重损伤他的记忆神经,仍然选择了那套治疗方案。”

  “他不会知道的。而且您是为了他好,失忆总比昏迷不醒好多了。他会理解的。”

  “但愿如此。”周老夫人挂断下电话。所有的声音再次消失,这个房间只剩下她一个人。她走到墙边,在神龛上的圣像前跪下,低头默默祈祷了一会儿。当她再度抬头时,一脸的泪水。

  同一个晚上,陈子柚也辗转难眠。

  一小时前,她与江流通过电话。她第一次询问了关于江离城死亡时的一些细节,但是江流却含糊其辞。

  “江流,你有没有瞒着什么我应该知道的?”

  “我能说的都说了。是你瞒了我很多事吧?”

  子柚对江流也是提到周黎轩的事情就含含糊糊。那个秘密尽管被她一眼看穿,但鉴于她与周夫人的约定,她不能说。所以他俩谁也没打探到自己想要的消息。

  子柚整夜没睡好,梦中有很多影像冲击着她的大脑,就像电影节广告,各种风格的片段来回闪现。

  起初她的梦境详和而美好,阳光,草地,鲜花,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可爱小童在嬉戏,只穿了肚兜,露出粉嫩嫩的小胳膊小腿,玉雪可爱,抱作一团,滚来滚去。然而在这样的梦里,她极度的不安,仿佛随时随地都要发生什么。

  梦中的画面渐渐支离破碎,一团又一团的雾,雾中仿佛有孤独的身影,但她看不清。再后来,她梦到那两个孩子成年之后相遇的那一刻。那就像一部离奇的科幻片,一人表情错愕,另一人神色自若,一人在现实中,另一人在虚幻界,被复制的肉体形态,被分割的精神世界。梦境忽地一转主角却变成了她自己,站在一模一样的两个人面前迷惘彷徨不知所措,终于她探出手去想拉住其中一人,她的手穿越了那人的身体,原来他只是一个幻像,而另一个人也嘴角噙了一抹笑,伸手触了触她,突然间无影无形。

  子柚惊醒过来,一身冷汗。她还能清晰地感受到,当那人消失时,她的喉咙好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想哭都哭不出来的憋闷感。她还能够记得,当那两个还是幼童的双生子在草地上嬉戏时,她的目光努力地追随着他们,试着分清谁是谁。后来有个小童摔倒,她欲扶起他来但无处施力,满心焦急,却在他挣扎着自己爬起来时,清楚地看到在他白白嫩嫩的小腿深处有一枚小小的粉色胎记。

  她记起来了。以前,虽然她与江离城的亲密接触大多在黑暗中进行,有光的时候她也绝不去观光他的身体,但是她被迫与他到国外去的那回,曾经以受伤为由逼着她帮他洗澡。当她敷衍了事的时候,很意外地在他大腿根部的内侧那个非常隐蔽的位置发现了一个小小的粉色的心型印记。这么可爱的标记与他那个人格格不入,当时她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差一点笑出来。回国后外公的病情恶化,她恨江离城恨得要死,早将这种小事丢在脑后,却原来是藏在了心底,并没有真的忘记。

  子柚摸下床,打开电脑,输入“双胞胎”、“胎记”这几个词。搜索结果告诉她,即使是生下来基因完全一样的同卵双胞胎,也很难实现连胎记的位置都一样。

  她有一点发抖,背后和手心又渗出一层细细的汗。她爬起来坐到窗外抽了一支烟,将那些有毒的气体与她的心烦意乱一起深深地吸进心底,又重重地吐出来。她刚才涌上一些疯狂的念头,以及一种无法定义的蠢蠢欲动的期待,令她感到害怕与惭愧。

  她又强迫自己睡去,她没有睡沉,半梦半醒间,她梦见临死前的父亲和母亲,梦见发病时癫狂的外公,也梦见了坐在一群墓碑之中孤独无依的自己。但是她也梦见了过去的自己,梦见她与江离城初见时被他所救,梦见他也曾经给过自己依靠和守护,她在梦里咬破了自己的嘴唇,对着梦中的江离城大声喊:“你死你活关我什么事?你为什么连死都死得阴魂不散?我可以原谅你,你又为什么不肯放过我?”

  第二天就是庄园里的葡萄丰收祭。子柚一夜未睡好,眼下有淡淡的青色,倒像是因为激动才失眠的。

  丰收祭很热闹,美酒如水,繁花似锦。周老太太亲自主持了敬神仪式,当她开启了巨大瓶子的美酒后,铜像少女手中的瓶子里也源源不断地流出香槟,空气里溢满香甜。巨大的池子里堆满了葡萄,很多人脱了鞋上去欢快地踩踏,另一些人则在小广场上载歌载舞。这些人看起来对生活充满了热爱。

  子柚只在一边冷静地旁观,她总是在最热闹的地方越发的寂寞。

  沐澄问她:“你不进去玩吗?”子柚说:“以后我再也不敢喝葡萄汁了。”

  沐澄嘻嘻地笑,自己与朋友跳进去玩,不再试着拉她加入。

  子柚各处转转走走,被突然冲过来的人们拖进队伍跳了两支舞。过了一会儿,有人过来告诉她,老夫人请她过去坐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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