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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九


  “我有黑暗恐惧症。”她杜撰了一个离事实不远的医学名词。

  “但是你晕倒的时候有光亮。”

  “周先生,刚才该轮到我发问。”

  在她又问过一个问题后,周黎轩继续他的上一个问题:“因为我与你认识的一个人长得非常像?你每次看我时,都让我觉得你的目光穿透了我,停留在另一个空间里。”

  陈子柚拒绝回答,所以又喝了一杯香槟。她十分后悔玩这种幼稚又无聊的游戏,因为她并没有打探到任何有价值的消息,却出卖了不少个人信息。

  陈子柚已经有很久没有随兴地逛过街,而异国的这一片土地,天空湛蓝,空气清新,充满宁静。两三个小时下来,周黎轩那张起初让她头晕眼花的脸,也不再显得那么碍眼了。她终于觉得他其实也不是很像江离城。

  因为他对她的友善表达得很明显,她想,她也可以将他当作一个完全陌生的人,一个萍水相逢的新朋友。

  在友好的气氛下,他们一起玩了街头的每一样游戏。陈子柚在一家手工店里制作了一副以他为模特的保鲜期只有几分钟的沙画,而周黎轩则在一家玩具店里射气球为她赢了一对非常大的布兔子,大得她抱不下,最后只能送了人。他有极准的枪法。

  当他们香槟酒的微醺气息消散后,两人去了坐落在薰衣草花田之中的小教堂。正巧有新人刚举行完仪式,被一群人簇拥着热热闹闹走出来。他们走近一些的时候才发现,那对新人年纪实在不小,新郎的头发斑白,而新娘微笑时遮不住眼角的皱纹。经过他俩时,新娘主动张开双臂与周黎轩拥抱,又吻了陈子柚的额头。

  新人上车前照例将捧花向后一扔,却不知那新娘是失了准头还是故意,把那捧花直直地砸向陈子柚。她受惊之下直觉反应便是抱住头,将身子一低,希望能够闪开,但比她敏捷许多倍的周黎轩迅速地拉住她的胳膊阻止了她这个非常失礼的动作,同时他一伸手便接住了那捧白玫瑰花球,不等她回神,已经塞进她手里,整套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陈子柚还在错愕着不明状况,人群中已经有人鼓掌,新人已经站在缓缓开动的敞篷车上朝他俩飞吻,半大不小的孩子们和女士们则一个个凑过来吻她的颊,纷纷说“祝你好运。”“祝你幸福。”也有男士过来,她拼命压低了头,他们便只绅士地与她碰碰颊。

  尽管她沾了一脸陌生人的口水,也只能保持着很受用的一脸微笑,因为她隐约猜到这是当地的习俗,接到捧花的女子要接受众人的祝福和亲吻。还好参加这场婚礼的只有老人和小孩,这总比让一个个年轻的男男女女来碰她更容易忍受。终于轮到最后一个人结束了对她的祝福,她暗暗地松口气,不想一个小破孩指着周黎轩喊:“你离这位小姐最近,为什么不吻她呢?难道你不喜欢她?”

  陈子柚相信自己此时的笑容一定很狰狞,尤其与周黎轩春风般的笑容相比。而此时他正笑吟吟地对那孩子说:“我是最后一个。”说罢目光在她脸上扫描一遍,表情诚恳,但眼神诡异。

  她心说,自己颊上的每一寸,包括鼻子与额头,都沾着别人的口水和唇印,这位据林琳说洁癖得不像话的少爷,一定不会凑这份热闹。不料她这心思才转了一圈,打横伸过一只手将她的下巴掐住,子柚说“你别闹了”,话音未落,周黎轩已经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压上她的唇。柔软的两双唇相触的一刹那,她大脑先是一片空白,然后在最短的时间内做了一个最本能的反应——她用了大力一把将他推开。结果那反作用力害她自己向后跌,最后反而要靠周黎轩将她一把拉住。

  陈子柚很难装作完全不在意的样子,把这事作为当地风俗一笑而过;但是如果为这事翻脸,同样也显得她太小家子气。总之,方才他那恶作剧又欠缺解释的登徒子行为,将他们俩大半天来培养的默契与和谐折损了大半。

  后来他们进教堂找牧师,那是一位慈眉善目的老人家,见到周黎轩热情地微笑,用生硬的中文说:“你们中国人有句话,‘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主会保佑你。”

  周黎轩顺从地在圣像前跪下,有模有样地祈祷:“愿主宽恕我的罪孽。”陈子柚疑心他那是念给她听的,轻轻地嗤笑了一声。

  后来待牧师离开,他俩一起走出教堂时,周黎轩说:“在教堂里冷笑,不敬。”

  陈子柚边称她不信教,边想起方才他那副纯洁的圣徒模样。“既然你什么都记不得了,灵魂纯洁得像婴儿,又有什么罪孽需要主来宽恕的?”

  “人生来就有罪,令母亲疼痛,令家人担忧,抢夺粮食,占用资源。”周黎轩正色道,“还有,为了那些被我遗忘的重要的人。”

  陈子柚承认自己不厚道,因为她在这位圣徒一脸虔诚的时候又笑了,她横看竖看都觉得他在恶搞。但是当她很恶意地笑话他时,她之前对他的那点怨念倒是消失了。

  “你墙上那副白衣女子的画,是你的家人吗?”

  周黎轩静默了几秒:“我不知道,没人告诉我。但他们说,那幅画是我画的,我想画上也许是个对我很重要的人。”

  他俩的一日游终止于一场小意外。

  那时,他们正在一处地方有山又有水的地方。那里青山苍翠,瀑布如练,绿草如茵,鸟语花香,比之庄园和小镇的人工精巧,这里格外的浑然天成。

  “这是我以前每次到这里时最喜欢的地方。”周黎轩说,随后补充,“据说。”

  “哦。”

  “我觉得特别好笑。一个人,关于他过去的一切,都是通过记录,以及别人的嘴,一点点拼凑起来,包括喜欢什么颜色,爱吃什么菜,有什么习惯。”

  “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忘掉一切重新开始的。很多人都希望世上真的有孟婆汤。”

  “‘很多人’包括你吗?”

  “是的,包括我。”

  “悲观小姐。如果可以自主选择,我宁可少一只胳膊,少一条腿,或者少一只眼睛,来换回我的记忆。”

  “你之前不是说,失忆的感觉并不坏?”

  “那是因为我无从选择,只能面对。”

  飞泻而下的瀑布像一条白练,落到大石上玉珠四溅,然后在山下汇成一条溪流,水清见底,溪中的石头被磨得圆润光滑。陈子柚在岸边洗了脸,又慢慢走进溪水中。溪水沁凉直透心底,又自四肢百骸散开。她不时涌上心头的郁结烦闷也随之一起消散,她越走越远。

  周黎轩唤她:“你在水中站太久会得关节炎。”

  她朝他摇摇手。

  又几分钟后,周黎轩说:“你要小心水蛇。”

  陈子柚不理会他,又向更深处走了几步,突然“哎”地叫了一声,随后她迅速跳到旁边的大圆石上,却没站稳,又滑进水中,一下子摔倒。她自己尚未反应过来,周黎轩已经三步前两步跑进水里,把她拉起来,连拖带抱地将她弄上岸。

  子柚整个人都软掉。刚才有东西咬住了她的脚趾,她大惊之下当真认为是水蛇,结果上了岸定睛一瞅,不过是一只小蚌。可是却害她湿了半边衣服,还把脚跟蹭破一块皮。

  周黎轩笑得不行。其实他自己也一直湿到大腿,鞋也没来得及脱。

  一直站在远处的两名随从这时才如梦方醒地冲了过来,周黎轩示意他们将唯一一条大毛巾给陈子柚,挥手让他们走开,他自己则执起陈子柚的脚检查她的伤口。

  他捏着她的脚踝,正好一只手可以圈起来。其实他的表情和动作非常自然,并没有亵渎狎玩的意思,但偏偏带了一种难以言说的亲昵。

  陈子柚反射性地差点踢他一脚,质问:“你想做什么?”

  他奇道:“你觉得我想做什么?”

  陈子柚起身就要走。周黎轩说:“穿上鞋,这样会得破伤风。”

  “那也是你害的。是谁刚才骗我水里有蛇?”她继续向前走,溪边的草地绵细如毯,时时扎她受伤的脚跟,又痛又痒。

  “没骗你,真的有水蛇,还有草蛇,专门咬光着脚的小姑娘。”周黎轩站起来拉住她,“你翻脸比小女孩都快。”

  陈子柚甩开他的手:“男女授受不亲!”

  “请问,你这是暗示我应该为你负责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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