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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八


  起初她情绪多少有一点点波动。毕竟,江流没有义务来替她外公烧香烧纸,何况他还是江离城的人,又似乎知晓这些恩怨纠结。

  不过,当她看到江流那神色过于凝重与恭敬,行礼的动作更像在致歉与祈祷时,立即便明白,他刚才那几张纸与那一柱香,分明是替江离城烧的,或许他在祈祷外公的在天之灵能够安息,不要去找江离城的麻烦,不要去骚扰他。所以她又想笑了。

  人的复原能力实在很快。昨夜她为外公守灵时,一度觉得她的世界已经坍塌了,她没有什么必要再这么活下去。她想出了五六种为外公殉葬的方式,平淡的惨烈的应有尽有,她规划了每一种方案的详细步骤。但是今天天高云淡风轻,陵园里绿树白花素淡雅致,这些景象如一双无形的温柔的手,抚慰着她的眼睛,耳朵,以及全身的感观,她突然觉得活着也没什么不好,不如多活一天算一天。

  陈子柚在外公葬礼后便静悄悄离开了一段时间。

  她没有什么牵挂,也不需要跟谁打招呼,只是在晚上时又单独请那位跑来跑去帮忙张罗一切的陈经理吃了顿饭,告知他自己想安静地待上几天,如果有什么事情,他可以全权代理。

  外公的身后事并不多,扯不清的无非就是与天德有关的事。那位陈经理看起来一脸憨厚老实。不是她太轻信别人,而是她没有力气去怀疑人。而且,她也没什么怕失去的。

  另一个需要她费点脑筋的人就是江离城。那日她扯着他的衣襟对他说,如果外公死了,她死都要离开他时,他并没提出异议。

  那日她本以为江流带来了江离城的什么口谕,比如“江先生说,你自由了”,或者哪怕他说“江先生请您过去一趟”,让她可以与江离城正面对质,但是他什么都没说。

  后来还是她自己忍不住问:“他知道了么?”

  江流答非所问:“江先生现在正在国外。”

  从理论上说,外公去了,她与江离城的契约应该算是自动解除了。不知江离城是否会保持他言出必行的好传统,放手得干脆痛快一些。

  不过,现在她什么顾虑也没有了,如果他再逼她,大不了她一死了之。所以她绝不怕他出尔反尔。

  陈子柚将手机关机,所以来电一律转接到语音留言上。而且她一直没有回家。

  墓园附近的路边有一座小旅店,一幢两层的小楼,一共只有六间屋,是一位寡居的中年女子开的。

  店主说,是这块地方尚未被列入城市规划之前盖的,地皮与材料都便宜。平时没什么人来,偶有过路的旅客,留下来吃顿饭,然后继续赶路。

  客人确实不多,所以平日里,女主人还接了一些缝纫的手工活,补贴家用。

  她还有个上初中的女儿,只有周末才回家。

  陈子柚一开始便表明,她有新孝在身,恐怕犯了她的忌讳。

  店主连连摆手:“我自己也是个寡妇,哪有什么忌讳?最近没什么客源,晚上只我一个人时怪害怕的,多一个人正好壮胆。”

  她就这样住了下来。

  之前因为不想被人找到,她来的时候既没带手机,也没开车。住第一晚的时候也曾想,会不会遇见贩卖人口的黑店,将她卖到山沟去。不过,活着艰难,死却容易,倘若真遇上了这等事,她的选择就容易得多。

  后来证明她将这世界想得太坏。女店主是个纯朴善良的女子,对她十分关照,嘘寒问暖,无微不至。

  每天凌晨三四点,两公里外的蔬菜批发市场便开始喧闹起来,有一位家里有个花圃的菜农,每天会将自家地里的鲜花堆满一篮子给她留着。

  天刚蒙蒙亮,她便步行到菜市去去取那一篮新鲜如初生婴儿般的鲜花,多数是白色,还没有张开花瓣,带着深夜的露滴。

  然后她再步行到墓园。清晨的墓园雾色迷蒙,苍松翠柏掩映下,一排排白色的墓碑如整齐的哨兵,静静矗立。

  墓园里没有虫鸣鸟叫声,安静得连她自己的脚步与呼吸声都听得清楚。

  其实她从小就很胆小,鬼怪故事都不敢看,而现在她却一点也不害怕。

  这片墓园传说风水极好,外婆去世那年才初建成。当外婆的病情拖一日算一日时,外公便买下了最好最贵的那整片的位置,将已经去世近二十年的舅舅的骨灰也移到这里。

  外婆入殓时,子柚盯着那几块尚未立碑的雕工精美但文字空白的青石板发着呆,外公说:“将来我们一家人,都可以在一起。”

  她隐隐地觉得不吉利,明明大家都没死,却早早备好了死后容身的洞穴。结果只在短短的五年后,她的父母双亡,现在又轮到外公。

  今天是外公去世第七天。她将带来的饭菜与水果一样样摆好,饭菜是昨天晚上她借了女店主的厨房亲自做的。她一样样摆好,燃上香,行礼,又将那一篮花分成几束,分别放在外公外婆、父亲母亲的合葬墓、老保姆的墓,以及不曾谋面的舅舅的墓前。每放上一束,她都恭恭敬敬地鞠躬行礼。今天分花时没留意篮中还剩了一朵,后来发现时,她拈起那朵白色玫瑰,在那几个空位上犹豫了一下,最后放在离老保姆的墓碑最近的那一处青石板上,轻轻地说:“陈子柚,祝你将来在此安息。”

  外公当初买了这么多位置,想来连他的第四代,第五代都考虑到。那时他哪里会预料到如今的这一片荒芜。等她也死掉后,不知那些空着的位置将属于谁。陈子柚对着刚为自己选定的那个位置出了一会儿神。

  园中的雾气慢慢散开。她从随身的包里摸出那本一直没有读完的《百年孤独》,半跪在外公的墓前,接着昨天结束的地方继续轻声诵读。

  大概她在外公火化那天被浓烟呛到了喉咙,自那以后她的声音便是哑的,读不了十页就已经喉咙充血读不下去。一共只剩下二十页,她记得儿时曾有人说,人去世后,要在第七日过后才会真的离开,那么她今天一定要读完这本书。

  读到最后一个字时,才发现不知何时飘起了小雨星。天气预报并没说今天要下雨,然而天边黑压压地积了厚厚的云层,分明是大雨将至。

  这几天她总会在这里待上大半天,就坐在那里发着呆,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做,感到心平气和天人合一,然后她再慢慢走回去,有时也会散步到更远的地方,然后回去洗澡,有时与女主人聊一会儿天,早早地睡觉,第二天清晨早早地起床。这些天来,她连梦都没做过。

  然而今天她连伞都没带,淋成落汤鸡回去不是件有趣的事,而且她在大雨中容易迷路。所以她打算早早地回到临时住所去。

  她不知道几点了。天是阴的,无法从太阳的位置判断时间。而且,她身上没有手机也没有手表。

  雨点还是很小,但是起风了。她把外套的扣子系到领口,用围巾把自己包裹得更紧。

  下山时碰到墓园的管理员,连连向她挥手:“姑娘,走得再快些,眼见着要下大暴雨了。”

  路程那么近,慢走也只需要二十分钟。但是走到半路雨点果然大了起来,并且有越来越大的势头。她不想被淋得太狼狈,只好一路跑着回去,进屋时已经全身湿透了。

  女主人大吃一惊:“你怎么没带伞就出去了?”

  “天气预报没说今天有雨啊。”陈子柚边说边打了一个喷嚏。

  “可是今天早晨那天色,一看就是要下雨的样子。”店主一边说着一边忙着给她找毛巾,倒热水。

  “不用麻烦了,我上楼去洗个澡就好。”她接过毛巾把脸和头发简单的擦了擦,边说边往楼上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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