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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二


  医生不认为这是一种好现象,又无能为力。在老人熟睡时,陈子柚安静地坐在他的身侧,数着外公的呼吸,数着外公的皱纹和白发,将一切试图涌入记忆的画面全都挤出脑海,只保留大脑一片茫茫的空白,然后她也仿佛进入到外公的睡梦中,那里宁静而详和,无忧无虑。也许,之于外公而言,这并不是一件坏事情。

  她终于有越来越多的时间可以陪伴着老人,在他熟睡时帮他梳头发,轻轻地摸他的手和脸,给他刮胡子,犹如小时候经常做的那样。

  老人清醒时并不喜欢被人碰触,每次连剪发都闹别扭,能亲手做的绝不假手他人。所以,虽然老人的睡眠时间越来越长,但之于她而言,那竟是她珍贵的可以不必小心翼翼不必掩饰表情,放松地与他共处时间。

  那日,老人正熟睡着,她如往常一样在他的床边坐了两小时,什么都不想,坐到双脚渐渐麻木失去知觉,她站起来试着疏通一下脚部的血流,看到绕上窗户白色栏杆的绿藤上有几片枯叶,走上前一一摘掉。窗顶的那几片她够不着,便踩了凳子上去,其实脚麻还没完全恢复,当她从凳子上跳下来落地时,脚一触到地面便失了力,整个人往前趔XX一大步,险些摔倒,将凳子撞出很大的响声。

  她一边丝丝抽着冷气揉着被撞的地方,一边小心地将凳子放到一边,突听得身后有人说:“静莲,怎么还是那么不小心?”

  陈子柚不可置信地慢慢回头。静莲是她母亲的小名,只有外公外婆才会喊她这个名字,她隐隐记得儿时的某年,妈妈自己挂窗帘,结果将凳子踩歪摔下来受伤,休养了很久才复原。

  孙天德老先生不知何时已经醒来,将目光的焦距渐渐地集中到她的脸上。他神色如常地说:“原来是小柚啊,刚才看背影,我还以为是你妈妈。”

  这情形本身发生得如此戏剧性,以至于陈子柚只能呆呆地站在那儿不知所措,而没有办法像戏剧本子那样扑上前,抱住他,痛哭流涕。

  她像被钉在原处一样,一动不动,听得外公又讲:“看我老糊涂了,总忘记你妈和你爸已经不在了。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你比原来瘦多了啊。”

  其实孙天德并没有完全恢复记忆。他的回忆片段颠三倒四,时空错乱,经常把别人的事安到自己身上。

  他的大脑也并不足够清醒。他从来不问他为什么出现在这里,他的公司、他的员工都去了哪里,也不问每日医生为何要让他服下一些药片,定期要注射那些药水。更没有想起自己已经失忆以及精神失常这么久,久到一度认不出自己的外孙女。

  但无论如何,有一点是确定的,他认出了陈子柚,并承认这是他唯一的外孙女。

  日子从表面上看还是那样的波澜不惊。老人并没有因为认出了陈子柚而变得更加激动,待她的态度与之前一样,只是将“这位小姐”的称呼改作了“小柚”。

  他的思维很迟顿,行动很木讷,几乎没什么感情起伏,与他的病情越来越严重有关,也与那些为了控制他的病情而对他的大脑活动进行抑制的药物有关。

  陈子柚也没有多么激动。她曾经祈祷的愿望之一成了真,但代价太大。她的世界早已天地一色空茫茫的一片,只余一个巨大的倒计时器,占据了她全部的视线,那数字每一秒钟都在跳动着减小,滴滴嗒嗒的声音占满她全部的听觉,与她的脉搏频率一致,砰砰地鼓动着,从自面八方溢过来,只等那数字归零,然后,惊天动地爆裂一声,最后一切归于平静。

  也许,那倒计时器并不是在标注外公剩余的日子,而是在为她的归期计时。

  老人每日的睡眠时间依然在不断延长,清醒的时间越来越短,而且,即使是他清醒的时间里,他能记住的事情也越来越少了,也几乎不愿再到户外去,很多时候只是在那里坐着,目光呆滞。

  每当这种时候,陈子柚与他以同样的姿势痴痴地坐着。只是老人的目光定在空气中虚无的一点上,而她的目光定在老人的脸上。

  医生对此无能为力,而她唯一的请求,便是尽可能减轻外公的痛苦,不要让他很疼,不要让他纠结回忆,让他安静地度过这最后的每一天。

  有时候老人也会翻翻报纸与杂志,他的视力越来越差,一会儿便看不清东西,于是会让陈子柚替他朗读。有天他在看一本厚厚的精装书,看了几页,招呼坐在一边看另一本书的外孙女:“过来为我读。”

  那本书她在高中时曾经读过,一度非常的喜爱。那时她的生活除了学习稍累一点之外,其他时候一概快乐无忧,偶尔用哀春悲秋的矫情来作适度的调味。所以,她从没想过,这本令她热爱了很久的书,会在十年后的今天,单单是看到封面的名字,她便犹如看见毒蛇。

  《百年孤独》。

  在她印象里,外公从不看长篇小说。他尤其不爱外国文学。这本书页泛黄发着霉味的旧书,不知他是从哪儿得到的。

  老人却一脸的陷入往事回忆的温柔:“这书你外婆和你妈妈都喜欢,多年前就给我推荐,直到现在我也没看过。”

  她为老人一字字地读,都是简单的汉字,但她每一个字都吐得艰难,仿佛当初读外公的诊断书,又仿佛在读自己的宣判书,心中过一遍,脑中过一遍,口中还要发声一遍,三重的折磨。

  她尽可能地读得慢,心中有着认知,或许这本书被她读完时,便是外公离去的时候。如果是那样,她希望这是一本永远读不完的书。

  但她又心存着另一重担忧,如果还没有读完这本书,外公便离开了,那之于他会不会是一个终身的遗憾?

  她这样心思百转,读不上几页便声音沙哑,于是老人让她第二天再读。

  这样读这本书就成了她与外公相处的唯一方式。几天后,那书剩下的页数越来越少,而她的嗓子始终不见好,吐字模糊,令本来就晦涩的文字更加地难解。

  老人说:“休息一下吧。”她如蒙大赦地停下来,听得老人又讲,“怎么不见你的男朋友来呢?”

  陈子柚吃了一惊,刚想否认,老人又神情恍惚地说:“那天你说有男朋友了。会不会因为我拖累了你,所以跟他疏远了呢?”于是她隐约记得,似乎自己为了否认与江流认识,而含糊其辞地承认过这件事,如今反悔不及。

  “带他来让我瞧瞧。我觉得自己没多少日子了,总得见见未来孙女婿什么模样。”

  她左右为难,当时便想主动坦承她之前是随口骗老人的,她根本没有男朋友,但外公那一脸罕见的期待神色,又让她不敢轻易将这话说出口。

  “小柚,该不会是上次我伤了你的心,你还生我的气,所以藏着男朋友不给我看?”

  陈子柚弄不清楚外公又想起了什么,不敢乱回答,只敢旁敲侧击地套话。

  “上次你不就是因为我反对你跟那男的交往,还打了你一下,你才气得离家出走,好几年都不回来吗?”

  老人又不知将哪部电视剧的情节安在了她的头上,但她稍稍松口气,轻轻地说:“怎么会,您都是为我好。其实我……”

  “或者,你没跟那男的分手,还跟他在一起?算了,我也想通了,虽然他配不上你,但只要你喜欢就好。带他让我看看,让我也好放心地走。”然后说了一通年轻的单身女子在这世上独自过活是件多可怜的事,要她千万不能学那些不婚主义者。

  如此一来,陈子柚更不敢言,只盼外公第二天就忘了这件事。

  可是孙天德老人对这件事却格外的执着,每天都提一次,她根本没办法蒙混过关。

  眼见着老人的八十四岁生日就要到来。国人有一种传说,七十三和八十四岁,是老人的坎。她突然想到外婆过世那年正是七十三岁,心下便惴惴不安,想着无论怎样的欺骗,或者怎样的向外人自揭隐私与伤疤,都该成全外公的这个心愿,就当是送他的生日礼物。

  她清点了一下自己认识的男人,能攀上交情的实在没几个,结过婚的,有女友的,对她曾经示过好的都应该排除,剩下的那两个,就算同意陪她演戏,只怕外公也不会相信,她会选择与那样个性与相貌的男人交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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