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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


  陈子柚回家的时候,外公被内忧外患和悲伤打击到住进医院。她安静而简化地操办完父母的丧事,一一地找到那些她认识的看着她长大的公司元老,请他们告诉她,公司发生了什么事。

  她不懂经济,但还是很快搞清楚,有人想要毁掉外公一手创立的公司,而且手段完全合法,没有破绽。

  那一只看不见的翻云覆雨手,似在玩有趣的猫捉老鼠游戏,给孙氏重重的一击,又给它足够的缓和期,待情形终于好转,便再给它下一波打击,每一下都致命。如此反复,令诸人心力交瘁。

  她立即明白,这是蓄意的打击,目标或许不在于利益,而在于她的外公。

  外公一生最引以为傲的是他愈挫愈勇的斗志,外公最看重的是同伴与下属的忠诚。而现在,在泥淖中,他的斗志一点点被消磨,而他信任的那些同伴,一个个为了保住自己的身家选择叛离。

  这不是砍头或者枪决那种速战速决,而是凌迟一般的酷刑,施刑者以一种游戏的,甚至是艺术的心态,悠然地欣赏着自己的作品如何慢慢地死去。

  陈子柚记起曾经读过的文章,中世纪最伟大的刽子手,可以将一个人行刑三天才折磨至死。杀人之于他而言,是一种高尚的行为艺术,而死人之于他,是作品。如果那人死得太快,那么这个作品就失败了。

  她想像一下这幅画面背后藏在黑暗中的那双眼睛,不寒而栗。

  然而她更害怕,在这样耐心的优雅的手段背后,还藏着什么新的招数,可以令外公,以及她的家庭,蒙受更大的耻辱。她不怕贫穷,也不怕被嘲笑,她只怕自己唯一的亲人受到更大的伤害。

  就像一个垂死的人,即使刽子手再过高明,也总有断气的时候。

  几个月的时间,外公在全力以赴,而她则如同死刑犯一样在等待。这些年,在她身上发生了这样多的事,她只学到了一件事,把一切往最坏的地方想,然后你就不会受到更大的打击,也不会更加失望。

  当外公再也无力回天之时,陈子柚瞒着外公作的各种调查也渐渐有了结果。

  在这个大时代的背景下暴富起来的人,总有一些不能见光的东西。她的外公也不例外。

  而那些足以决定外公生死的文件,果然已经失踪了。这才是她最害怕事情。

  而且,在大局将定时,她终于见到了这条收购链最终端的那个名字,一个熟悉的名字:江离城。

  他居然没有骗她,连名字都没有欺骗。

  没想到那么容易就能见到江离城,大大地出乎她的意料。

  找到这个名字,陈子柚瞒着外公,通过非常规的渠道,用了一些非常规的手段。

  二十几年来,虽然她一直做惯了乖乖女,但偶尔做一些出格事的时候,也向来坚定不移。

  所以当她得到了这个幕后终极者的名字时,她立即决定,她要设法见到他。

  陈子柚已经做好了持久战的准备,甚至也准备好了直到最后的审判日那天才有可能见到江离城的面,甚至可能永远没机会再见到他。

  岂料她试探地按照私家侦探给她提供的信息打过电话去,秘书两分钟后就给了她答复。她思索了几天才准备好的另几套方案完全没有机会用上。

  或许这只说明了一个问题,这个人现在早已胜券在握,料定外公绝无翻身的机会,所以他已经完全不介意身份暴露了。

  陈子柚对着镜子仔细地审视自己的装扮。

  她的青春夭折于17岁那年夏天。自此以后,她对妆容、衣饰这些大多数女子最关心的东西,永远缺少了一份好奇心。

  这些年来,她还是第一次这么用心关注自己的容颜与身段。

  自然不是她自己来化妆与搭配衣物,事实上过了这么多年,她几乎只会扑粉、涂口红以及描眉,再复杂一些的,就无能了。衣服也永远是最经典的款式,以及最不容易被淘汰的颜色。

  她直接去了一家专门为影视公司定点服务的造型工作室,含蓄表明自己的要求:她要自己看上去落落大方同时又楚楚可怜,要显得有点憔悴疲倦但又要无损美丽动人,要兼有大家闺秀与小家碧玉的气质,总之,她要充分激发出男人的同情心,保护欲,以及满足感。

  她演技不够好,以至于在国外学校念书时只能充当美丽的背景,所以只能请专业人士来为她恶补。

  提那些要求时,她自己都觉得十分的强人所难,然而当几名工作人员结束了对她的折腾时,她自己都觉得很满意。

  搞影视的化妆师,一出手果然与普通化妆师不一样。她看起来就像几天几夜没睡好,面色苍白得近乎透明,眼睛幽黑深陷,而唇色艳红。

  衣服是她自选的颜色,纯白与接近黑色的深蓝两色的复古款式,因为她印象里,江离城自己的衣服,以及他的那个不知是否是家的地方,只有这两种颜色。

  她对着镜子看仔细,端庄肃穆到了诡异的境界,有一种接近哥特式的凄美感——只是她的短发稍稍破坏了这种感觉。

  倘若她是一个男人,她也会为如今自己的这副模样感到很得意,很释然,甚至会有一点惭愧。

  可惜她不是江离城,她揣摩不出那个人的心思,甚至不知道自己此举会不会弄巧成拙。

  工作室的人只当她要去参加演出面试,也有心思复杂的人则猜测她是否要去上演与其他女人抢夺男人的戏码。但总而言之,在她离开时,大家都很诚挚地祝福她心想事成。

  为了避免被跟踪,陈子柚是打车去的江离城公司。而此刻,她表面平静,实则微微发抖地在他的办公室外等候。

  情况比她想像得要好,她本以为迎接她的是最难堪的羞辱,但至少到目前为止,一切风平浪静。

  秘书小姐笑容友善,称她早到了十分钟,而江总向来守时,此时屋内正有人在与他谈话。又亲切地请她喝茶,只是纵然她紧张到口干舌燥,也决不会碰那杯茶,她不知道那里面是否藏着阴谋。

  度秒如年,每一秒钟都是煎熬。但她又希望时间就此可以停住,这样她就不必进那一扇门了。

  她如念经的圣徒一般一颗颗捏着自己手腕上的那串珠链,用力之大几乎要折断自己的指甲,但她脑中浮现的却不是经文,而是一些乱七八糟的念头和景象。

  她临出门前摘下了那串从来没离过她身的平安扣。她一度将那作为她的护身符,而现在她知道了,家传的两枚平安扣,从来没保住任何一个拥有人的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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