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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五


  明月与修治约好了分别去俄罗斯餐厅,在那里见面共进晚餐。她早到了片刻,坐在订好的位置上叫了一杯鸡尾酒看菜谱,一边翻动着红色镶金的页面,同时听见身后的一个女孩在轻轻地嗔怪着她身边的男人:“你这人说话不算话,明明说好要去哈尔滨玩的,来这里喝点俄国老酒就把我给打发了?”

  男人的声音带着笑:“最近生意太忙了,一是走不开啊。今天先来这里凑合一下,过两天就去,好啊?”

  “过两天去哈尔滨,天气都冷了。”

  她说得他都急了:“你知道我从来最守信用的,我说要陪着你去,就会陪着你去。晚几天更好呢。晚几天栗子下来了呀。咱去那边采栗子去。”

  她咯咯笑起来,仍在怪他:“你还敢说啊?上次我都把手给扎出血了……”

  他凑到她耳边再说的话,明月就听不清了,但是她听见他们亲密的笑声,四个手风琴手在台上开始演奏一首轻快的小调,她低下头,想起一句自己小时候背过的诗歌儿:

  多少次针扎只为了追寻你的芬芳,

  你的每根刺啊,带给我多少创伤……

  明明是歌咏玫瑰的小诗,却被另一个人理所当然地说成是采栗子的典故,她想起他挑着眉毛,认认真真胡编乱造的样子,就笑了一下。

  这是一个初秋的傍晚,餐厅打开了两扇高窗,凉爽的小晚风吹进来,花香和酒香随着音乐静静地流动着。无论在这个年月里有多少心机和阴谋在这座城市里迅速地酝酿发酵,此时此地,如此Irene温柔的气氛,会诱使人回忆起年少时纯洁可爱的情感,甜美的场面在眼前慢慢浮现,眨一下眼睛,可能就成了真。

  她眨了眨眼睛,便看见他进来了。一个人,穿着薄绸子的长衫,慢悠悠地走,没去看表演,也没去找熟人,只去了吧台,找了把高脚椅子坐了上去,伸手要了一杯酒。

  她太认识他,知道看他高不高兴,不能看脸,他快活的时候也许会很严肃,他脾气上来了却有时眉开眼笑。要知道此人心情怎样,要看他脖子,直不楞登的,就不快活了,意兴阑珊,百无聊赖。眼下他饮了半杯酒下肚,就栽歪着膀子,头支在手上,背影消瘦孤独,像一棵潦倒的树。

  她有点着急,看了看腕子上的手表,已经过了约定的时间,可是修治还没有来,她想要去给他的办公室打个电话,侍应生告诉她:得律风就在吧台上呢,您去那儿打。

  明月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一时没动,犹豫一会儿,决定离开这里,正要走了,侍者端来一份水果,说是吧台上的那位先生送的。原来他知道她也在这里。

  小王爷这时候转过身来,向她招了招手,告诉她,过来。

  §第六十八章

  “王爷。”

  “等人啊?”

  “嗯。”

  “没等来?”

  “嗯。”

  “去打个电话啊。”他向旁边探探头,示意她去用吧台另一边的得律风,她想了想,依言过去了,拨了修治办公室的号码,打了两次,没人接听。

  他也没去看她,让吧台里面的伙计倒了一杯水果酒,放在自己旁边。

  她回来,挨着他的椅子坐下,他回头看她,笑着说:“刚才没看见我?”没等她回答,他自己便说,“我估计你是没看到我,要不然怎么都不上来打个招呼?你跟我,怎么样也比陌生人认识得多一点,这么小个地方见到了都不说句话,明月,你的礼貌就都没有了。”

  明月闻言也笑了,张了张嘴巴想要辩解一下,想说什么却还是没说出来,端起酒杯给干了:“王爷您说的是。”

  他用眼角看看她,招手让伙计再给满上:“我说你酒量可以啊。是今天心情好,还是后来练出来的?我记得你喝一口都品半天不敢咽,今天怎么还敢呛底儿了?”

  “王爷是从哪儿记得我不能喝酒的?”

  他还真是认真想想,提着指头点了点:“就那回嘛,我额娘寿宴,你跟着我们喝酒,后来身上长红鸡皮疙瘩,脚趾头都红了,不就说不让喝了……”

  “王爷,那年我十二。今年我二十三了。”

  她说话托着长长的尾音,把他给逗乐了:“可不。我老糊涂了。”说完用自己的杯子撞了一下明月的杯子,依旧笑吟吟地看着她:“要不你也换这个?”

  她竟没有推辞:“王爷要是有兴致,我就陪您喝几杯。”

  “醉了怎么办?”

  “……到时候再说吧。”

  明月便换了大方杯子陪他饮伏特加,抿第一口,辣得眉头眼睛捏在一起,他伸手过去取她杯子,她敏捷地往后一闪,把杯子用双手抓牢,他看她那一束小肩膀,仿佛他手指头张开就能给抓住,便指着她手腕子警告她:“你别自己逞能,找罪受啊。”

  “王爷别为这个担心,喝点酒算什么啊?长这么大,我要是不知道自己怎么回事儿,小命早就没了。”

  他闻言就在喉咙里面低声笑出来,可笑声里面一点快活都没有:“那小日本子待你好吧?明月你变了那么多:会喝酒了,还敢这么跟我说话了。下次见面,你就更有心眼了,你就不再是你了!你就不一定又跟我变什么戏法了!”

  明月说到“小命没了”的时候,话一出口,已经有点后悔,本来想要开个玩笑,可是谁知道带出来这么深的怨气,瞬间便被他抓住了小辫子,几句话说得她无地自容,自己灌了一口酒。

  他的气性上来,话就没完了,忽然从座位上站起来,一只手肘架在吧台上,面对面看着她:“下面说的话,你又不爱听可:你从小没见过什么人,你不知道人有脸皮坏心肠好的,也有脸皮好心肠坏的。你看我教训你,收拾你,就是恶人了,就要你的小命了。你看那小日本子待你和气,给你笑脸,就是善人了,是不是?你懂个六?!你知道他心肠里面转了几个弯儿?你知道他究竟是什么人?你知道他什么时候把你给卖了,你还替他数钱呢!”他一仰脖一大口酒,瓷白色的脸霎时红透,不知是因为怒气还是烧酒。

  明月心里本来有愧,谁知道显玚复燃发作,把她一下子给骂懵了,回过神来才明白他这一句一句说辞都是冲着修治来的,她起先握着酒杯,低着头听他教训,却只觉得自己脖子和肩膀越来越僵,越来越硬,怒火在胃里烧成一个小团,慢慢地危险地窜上来。

  她转过身,面对面地看他的脸,慢慢说道:“我可能是傻。我长这么大,头一回知道,原来王爷,原来王爷你,一直把自己当好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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