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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


  她心里笑了一下:我才不怕呢。那又有什么大不了?那还能比得过被小小的孩子指着鼻子叫做“狐狸”的难堪吗?我现在很自在,为了能够多自在一会儿,我什么都不在乎。什么都不在乎。

  大赵道:“姑娘,你身子骨刚好一点,不能这么造,咱走吧……”

  明月忽然看定了他,咬着牙,凶狠地说:“我不!你回去告诉他:我不!”

  大赵无奈,转身走了。

  南一看着浑然发愣却呼吸剧烈的明月说道:“你叔叔,管你还真严哈。”

  明月摇摇头,没说话。

  可是显玚没有过来捉她回去。他也没有离开。黑色的轿车一直停在远处。明月跟别人一起坐在烈日之下,却越来越觉得心头发冷。

  傍晚时分,大帅秘书终于出来传话:大帅责成法院审理大磊酱园告日本人井上三郎一案,并将于今日开庭,同时允许社会各界旁听。至于另外两项请愿内容:首先政府将会采取有力措施干预物价,而日商和日货的问题仍需磋商解决。

  虽然用词模糊,态度也暧昧不清,但是无论如何,游行达到了首要目的:“大磊酱园”案件可以公开审理。天色渐暗,游行的人群就地解散,明月张望了一下,显玚的车子不知何时也开走了。

  筋疲力尽的明月和南一一起吃了一顿牛肉面,天已全黑,街上的行人越来越少了,南一闷闷说道:“我回家就得挨一顿好打!我妈扫床用的笤帚疙瘩老厉害了,还是你好,你叔叔怎样也不会这么揍你。”

  明月低着头,一声不吭,过了半晌,忽然眉开眼笑地有了主意:“亲爱的南一,咱俩都是战友了,让我去你家过夜吧。这样你妈妈会看在我的面子上不揍你,我也不用回去我家看我叔叔的臭脸啦!”

  南一迟疑地:“那行吗……?”

  §第十六章

  明月随南一回了家,门敲开,果然刘太太拿着一根小扫帚等在里面,一下子就要朝着自己姑娘的脑门扫过来。南一“嗖”的一下躲到明月的身后,嘴上可没讨饶:“你打死我吧!来吧你打死我吧!你打不死我,我可就跑了!今天我回来了,你是不是想让我真地跑了啊?”当妈的当时就泄了气,抹着眼泪说吧:“早知道你这么作,出生的时候我掐死你就好了。白浪费我这么多年的粮食!进来!别在外面再给我显眼!”

  洗澡水是早就烧好了的。姐姐东一还在上海,明月穿着她的睡衣睡裤住在南一的上铺。她是南一的常客,却从来没有在他家过夜,此时像只出笼的鸟,兴奋难掩,跟南一一聊就是半宿才合眼睡觉。半夜里忽然觉得嘴巴和喉咙发干,迷迷糊糊娇声娇气地说:“渴了……要喝水。”忽然间睁圆了眼睛,她这是在跟谁说话?

  南一蹬了被子回答道:“那,那不菜窖里面都是嘛……”

  第二日,明月跟南一一起吃了早点,然后一起上学,刚在教室里面放下书包就被请去了教导主任的办公室。主人是个大腹便便,颇占地方的胖子,讲了N多道理,最后说:鉴于两位同学一直都是品学兼优的好学生,且逃学参加运动目的单纯进步,那么将不予重罚;但校纪不明无以治学,两人须写悔过书,家长签字交上来,再做两个星期的义工,清扫二楼西翼的厕所,以观后效。

  不过这都算啥?比起来同龄孩子们的赞许和崇拜,比起来她们站在教室的桌子上张牙舞爪地讲述游行时候的景象与激情,比起来那豪迈的英雄主义情怀,那些责罚都啥也不是。两人清扫厕所的时候,南一会忽然抬起脑袋,没头没尾地得意地说:“咱,咱们可是参加了游行的人啊!”逗得明月哈哈地笑起来,然后两人会再把游行时候的所见所闻相互复述,确定,品咂一番。

  但是在这振奋的情绪里,仍有一件事情让人困扰,不可救药。

  夜深人静的时候,明月总会忽然醒过来,白天的理直气壮,壮怀激烈都没有了。忽然就会觉得有点心虚和害怕。她会想,当自己坐在游行学生们的队伍里,逼着军阀给答复的时候,小王爷会在那辆黑色的车子里做什么呢?这个人脾气不好,听到家丁说她恶狠狠地说“我不!”的时候,会气成什么样?可是他没有真的下来捉她回去,他是给她留了面子的。如果他真的不想配合,早就可以揭穿那个谎言了。

  之后的夜晚,她担心的是另一件事情了:她不可能总赖在南一的家里啊,她早晚都要回去的。她成串的犯错:逃学,游行,抗命不回,离家出走。王府里可是有家法的,她看过那个粗大的专门用来揍人的黑色棍杖,就摆在祠堂一侧。听说,从前就有家眷因为不服管教被活活地揍死过……尤其尤其,这个人跟她说话的时候,有句凶恶的口头禅:“找揍是吧?!”……可他一说这话,总是蹙着眉头,似笑非笑,他可真好看啊,五官夺目,颜色鲜艳的好看……明月想到这里,放心满意足地睡着了。

  她还小,不了解别人,也不了解自己。不久之后,她被送上了东渡的船,漂泊过渤海,黄海向另一个国家远去。有一天在船上餐厅吃完了饭,拿着一本书坐在窗边上看,侍者送上来一盘新鲜干净的水果,桃子和苹果上面放着一串紫黑紫黑的葡萄。她于是想起来,他最爱吃的就是紫黑色的甜葡萄。

  要真的,到了某个特定的时刻才能明白,为什么在南一家的夜晚会辗转反侧,不能入睡呢?为什么会看到一个小小的遥远的东西也会想起他来呢?为什么自由和快乐永远不会简单而且纯粹呢?那油然而生,袭过心头,阻塞了喉咙,最后渲染在眼眶里的,是那个害人生病的情感。想念。

  ***

  就在这个时候,有人来到刘公馆,登门拜访了。

  晚饭之后,女佣去开门,见是一个陌生的年轻人,身上穿着杏色的长袍,手里提着个礼盒,和气地问道:“可是刘南一小姐府上?”

  “是啊。”

  “汪明月小姐也在?”

  “汪小姐也在。”

  “麻烦您通报一声,我是汪小姐的叔父。”

  刘生刘太闻讯出门相迎,显玚被引进屋子里,看见明月和南一。南一垂手而立,规规矩矩地说道:“叔叔好。”明月站在钢琴边上,低着头也不叫人,一只脚勾在另一只脚的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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