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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


  厨子道:“哎,又一个不信的。实不相瞒,我这原来就是带着肉膜的连指,从宫里出来之后,就豁开,割掉了。在宫里掌勺,我用九指。出来之后,我得有十根指头,才能打好算盘子啊”

  那人闻听此言,把老板的手拿起来细看,果然拇指和食指的内侧各有一道细细的白色的疤痕,这样方信了,几个人相视大笑起来。

  鹿儿老板打了招呼,陪了一杯酒,说自己还要做事便退出了房间。房里面的四个人除了显玚和从小教他习书,如今帮他管事的李伯芳之外,另外两人来自日本。宣统皇帝退位之后,一部分贵胄流亡日本,在彼国纠集了野心勃勃的政治和武装力量,秘密的招兵买马,意图有朝一日杀回大陆,恢复旧制,这二人便是被派来与留在东三省的旗人贵族接洽的代表。

  显玚到:“所以二位也看见了。江山没了,人得活着,厨子有厨子的活儿法,旗人有旗人的活儿法。

  皇帝退位,幸而我们留在奉天,承袭祖荫,家业虽然受损,但仍不至于流离失所,寄人篱下。只不过一来,本身家业也不大,但人口众多;二来东三省民风强悍,鱼龙混杂。所以我阿玛小心经营,但也步履维艰。什么人都想夺我的地,什么人都想逼我的税。

  这是我的难处,说出来您信也好,不信也好。

  但二位既然来了,为的是我满清大事儿,我不能让您空手回去。但是更多的事情,跟您说,我有那个心也没那个力。”

  话到这里,他停了停,李伯芳从公文包中拿出银票,从桌子上推到那二人面前。要政治募捐的两个人垂眼看了看那个数额,已然觉得满意,没有白来,再看小王爷的脸,不喜不忧,无风无浪。

  雅座外面忽然又有人敲门,报了姓名,原来是府里看院的家丁大赵。李伯芳遂出去问话,回来跟显玚耳语了几句。小王爷当即戴上帽子,穿上大衣,别过那二人匆匆而去,只剩下李伯芳代为应酬。

  §第十章

  他到了医院直奔三楼病房,一路脚步太急,背心出了一层汗。他看着门牌号找到她的房间,推门进去,一眼看见明月头上缠着绷带,脸色苍白,阖眼躺在床上,一副惨相。房间里面还坐着四个女孩,样子像她同学,见他进来,她们互相看了看,其中一个走过来,睁着对大眼睛打量他,然后恭恭敬敬地低声说道:“您就是明月的叔叔吧?”

  他怔了一下,没着急说不是,只问到:“她怎么回事?”

  “早上除雪,为了保护我,头被花盆砸伤了,医生给缝了针,睡一会儿了”

  刘南一看着显玚想:一百个人里面也能看出来他们长得像,不过明月的叔叔还真是年轻啊,像她哥哥一样。

  显玚看着刘南一想的是:害得明月为了保护你被砸伤,你自己人高马大的白长了?

  他性子乖张,本来就爱迁怒于人,现在心里有气,脸色更沉了,只说道:“天晚了,几位回家吧。”

  女同学们都甚有礼貌,临走之前微微低头道叔叔再见,显玚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汪明月头顶中央被红砖花盆砸出两寸长的口子,医生涂了麻药,给缝了十六针。她睡了一会儿,药劲过了,在时而尖锐时而闷钝的疼痛中醒过来,一睁眼睛,床畔坐着小王爷,一丝好脸色都没有的小王爷,明月心里说不好,当即闭上眼睛就要接着睡,这人已经开口说话了。

  “我刚问医生了,你伤口在脑袋正上方,缝针之前还刮了头发,你知道吧?一小方块的头皮都秃了,伤口处也不能再长头发了。我还想这可怎么办啊,这还不是夏天,等六七个月才有西瓜皮呢,你那块头发秃了,我拿什么给你遮上啊?”

  她一声都没有,躺在那里,听他教训。

  显玚越说越气:“就你还去保护别人?你长了几两肉啊?你还想当女英雄?我不知道姑娘你这么猛,早知道给你送南方去得了,有的是仗让你打”

  他语气态度十分恶毒,明月再顾不得头顶伤口的疼痛,慢慢转动脖子,对正他眼睛,用尽全身力气瞪了一眼。

  这一眼把显玚给气得乐了,笑着凑过来,俯下身子,看着她眼睛说:“你还恶狠狠的。你那副样子看谁呢你?本来就挂彩了,你也不怕眼珠子掉下来。”

  她抬手去推他肩膀,憋了半天终于说话了:“去,去你的。”

  他抓住她手:“你还敢说。把我给急得,正跟人谈事情谈到一半儿,大赵跑饭庄子来说你被送医院了,我当时把所有人都给扔下自己跑来了,今天刮大北风你知道吧?我一路顶风,脸都被刮出口子来了说你,你还不高兴是吧?小时候没临过帖子吗:淑女不立危墙之下”

  “是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他笑了,眼光温柔如水:“你不是淑女吗?你要当君子啊?”

  小王爷一插科打诨,明月的疼痛和委屈好像都没了,跟着也咧着嘴巴乐了,他凑上去亲她,舌尖润了润她发干的唇,再抬起头来,轻轻道:“哎,还有件事儿问你。”

  “嗯。”

  “我怎么成你叔叔了?”

  “我渴了。”她说。

  显玚没有再追问,拿了放在她小桌上面的糖水,一匙一匙地喂到她嘴里。那天他陪了她整整一宿,第二日府里来了几名手脚轻,干活儿利索的婆子和丫鬟来医院伺候。明月的同学们也又来看她了,女孩子们带着点好奇地看着明月周围的人员物事,她自己则闪烁其词,有时支支唔唔,答非所问。显玚忽然就明白是出于什么原因,明月要告诉别人他是她的叔叔了,因为她与她的同学们是不同的,她没有父母亲友,她只有他一人,但是她又怎么把她和小王爷的关系解释给她的同学们呢?她要告诉她们她自己是前朝王爷尚未迎娶的姨太太吗?她们都是年轻幼稚的女孩儿们,从不经风霜和遭遇的年轻幼稚的女孩儿们,幻想着新潮平等的恋爱的年轻幼稚的女孩儿们。于是她的与众不同让她自己觉得麻烦,甚至可能是禁忌和屈辱,于是她宁可为此撒谎。

  他明白了便体谅了她这敏感的心思,此后常鼓励她跟同学或同龄的朋友们交往聚会。当然这导致了她与他之间另外的分歧和争执,那是后面的故事了。

  谁也没想到彩珠会来医院看望明月。她带着丫鬟荷香在两天后的下午出现在她的病房外面,明月正一边吃苹果一边看书,见是她便呆住了,赶快用手背擦了擦嘴巴,正要下床,彩珠道:“你躺在那儿吧,别动了。”

  她在门外脱了大衣才进来,身上不带寒气,坐在床边的椅子上看了看明月。自明月被显玚带回府中,她们从不曾单独见面,此时相对无语,过了半天,彩珠问道:“疼不疼?”

  明月答:“疼过了,现在还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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