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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一


  肖然劝过他,刘元劝过他,最后连黄仁发都劝他别找了。陈启明表面上答应,转过身去却依然如故,除了找儿子,他还能干些什么?儿子毕竟不是他们的,在这繁华而凄凉的城市,有无数东西可以分享,但生活,谁又可以帮着分担哪怕一丁点?2001年底,湖南益阳破获了一个专门拐卖婴儿的犯罪团伙,共救出57个被拐卖的孩子,他们分布在广东各地,有的被挖去双眼,有的被抽掉脚筋,然后躺在繁华路口和香火茂盛的寺庙门口乞讨,讨到的钱全部上缴,完不成任务就没有饭吃,有时还要挨打。陈启明闻讯赶去时,黄振宗已经不认识他了,他歪着小脑袋,又黑又瘦,身上破破烂烂的,像只饿了很久的小猴儿,陈启明抱起他,感觉万箭穿心,听见他像念经一样地嚷嚷:“老板老板发善心,可怜可怜苦命人。”还没念完,陈启明就哭了起来,浑身剧烈地颤抖,眼泪叭嗒叭嗒地落到儿子身上。

  找回儿子后,他的生活正常了一些。每周都会带着他去看黄芸芸,黄芸芸经过治疗后,病情有所好转,有一次居然认出了儿子,双手死死地抱着他,说什么也不肯放开,把黄振宗勒得呜呜直哭,一个护士上去掰她的手指,黄芸芸一边嗷嗷地叫,一边不停挣扎,但就是不肯松手,一脸慈祥而狰狞的笑。拉扯到最后,终于把黄振宗抢了下来,在场的人都长出一口气,陈启明护着儿子,看见黄芸芸一屁股坐到地上,眼泪刷刷地往下淌,她看一眼护士,再看一眼丈夫和儿子,双手直直地伸着,嘴里不停地叫:“宝宝,宝宝……”黄振宗害怕,说

  什么也不肯过去,陈启明心里一阵难过,伸手扶起她,连儿子一起抱在怀里,想起当年一家人和和美美的情景,心里又拉又扯地疼。那时黄芸芸哭,黄振宗也在哭,陈启明双手用力,把一家人紧紧抱成一团,感觉妻子和儿子的眼泪纷纷落在胸口,就像最冷的水、最锋利的刀,以及最滚烫的鲜血。

  2002年元旦前,他带着岳父岳母和儿子一起去看她。那天的太阳很好,晒得人浑身暖洋洋的。岳母细心地喂女儿吃东西,黄芸芸两手抱着儿子,嘴巴下意识地一张一合。黄振宗一脸惊恐和厌恶的表情,他一点也不喜欢这个丑陋的疯女人。黄村长来回踱步,叹了半天的气,对陈启明说:“你想离婚,就离吧,她看来也就这样了。”陈启明手一哆嗦,转过头去看黄芸芸,太阳暖暖地照着,这个丑陋的疯女人像是听懂了什么,慢慢地抬起头,一言不发地盯着陈启明,像个又冷又饿的孩子一样,一脸都是乞求的神色。陈启明被她看得有点心虚,过去摸了摸她的脑袋,这下黄芸芸高兴了,咧开嘴慢慢地笑了起来,冬日的太阳暖暖地照着,她笑得如此灿烂,似乎是天底下最幸福的女人。

  直到这故事写完,黄芸芸还是住在医院里。陈启明几次说要接她回家,但一直也没有接回去。他越来越少去看她了,开始是每周一次,后来一月一次,现在几个月才去一次。我离开深圳前,打电话问他黄芸芸的近况,陈启明在电话里尴尬地笑,说过完年吧,过完年我就把她接回来,反正她也没什么危险性。

  是的,医生说过,这个病人没有任何危险性,永远不会伤害谁,她只是在思念自己的儿子。

  第三十一章

  周振兴辞职时,名片上有四个头衔:君达集团常务副总裁、君达投资公司总经理、奇峰股份执行董事、斯迈实业公司总经理。这四个头衔每年的工资和袍金至少有两百多万,此外他手上还有几十万股奇峰股票,折算下来也有个几百万。不过千万富翁周振兴看起来并不像个有钱人,他不请人吃饭,也从来不去歌厅和夜总会,除了一块劳力士满天星,全身上下没什么值钱的东西。连这惟一的奢侈品都是肖然送他的。

  那天是他36岁生日,也是他在公司站的最后一班岗。到这时他已经在君达工作了五年多,眼看着它从三个人发展到三十个人,再到三百人、三千人,收购了两个上市公司后,连他自己都搞不清楚有多少人。作为开国元老、中兴名臣,周振兴笃信中国哲学,尤其重视“赵普之学”和“赤松之术”,赵普是赵匡胤的宰相,有句名言叫“半部论语治天下”,这其实就是中国官场历来秘而不宣的“从龙术”,伴君如伴虎,所以要始终谨慎,身居高位,尤其要注意低调从事,处处紧跟中央,万万不可夺了老大的光彩。“赤松之术”是道家的学问,周振兴研究这个,不是要去炼丹、造化肥或者长生不老,而是要及时的功成身退,现在的君达万事兴旺,缺了谁都能照常运转,退隐是其时也,另外周振兴也感觉到了公司的种种隐患,他给肖然的辞职信中说,目前公司的摊子铺得太大,人才跟不上,管理跟不上,连财务都乱得一塌糊涂,坏账几千万,2001年还发生了好几起卷款私逃案件,虽说不足以动摇公司之根本,但应该引起足够的重视。说得言辞恳切,字字滴血,不过想了想,还是全部删掉了,这些事,肖然又何尝不知道?说或者不说,又有什么意义?谁都不知道肖然是怎么想的。

  一直到周振兴离职那天,他还在一份报告上批复:“阅。转周总审批。”那是上海公司请求购置汽车的报告,周总看后哭笑不得,本想把它退回去,想了一想觉得不对劲,他自己说的,在位一天,负责一天嘛,于是认认真真地读完了报告,郑重批示:不同意。然后去找肖然,说老板,我的工作都交出去了,手头的事也全部做完,跟你告个别,我明天就不来了。肖然丢给他一支软包装的斑点中华,说坐一下吧,周振兴依言坐下,想说点什么,一时又觉得无话可说,那边肖然也是沉默无言。过了半天,周振兴又说要走,肖然很留恋的样子,轻声说再坐一会儿,再坐一会儿。周振兴也有点惆怅,看他来回踱步,心里一跳一跳地难受。

  肖然踱到窗前,突然转过身去,没头没脑地说:“我这些天常常在想……”周振兴一愣,抬起头来看他,这时正是黄昏时分,残阳如血,整个城市弥漫着一股妖异之气,肖然站在红彤彤的微光中,嘴唇张合了两下,却什么也没说,只是静静地站着,过了一会儿,他背对着周振兴挥了挥手,轻叹一声,说你走吧,今天走了,永远不要再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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