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慕容雪村 > 天堂向左,深圳往右 | 上页 下页


  任何时候采购工作都是一件肥差,那时候流传着一个段子,把各种职业分了三六九等,其中有一句说的就是采购员:三等人,干采购,白吃白喝拿回扣,地位仅次于人民公仆和“扭扭屁股就赚钱”的明星。前些日子公司辞退了一个叫张志刚的采购员,此人前脚刚迈出大门,牛云峰就召集会议声讨他的罪行,声色俱厉地号召大家敬业爱岗,多奉献,少索取,万万不可偷鸡摸狗,“吃回扣的,一律开除!”说得唾沫横飞,脸瘪得像被谁揍了一拳。下班后肖然跟公司的刘会计聊起这事,说张志刚看着挺老实的,没想到这么大胆。刘会计长叹一声,说这家伙才精呢,这三年他至少捞了十五六万,还没落下什么把柄。说得肖然一愣,想起自己每月干巴巴的1300大元,心里一阵失落,感觉像丢了个钱包。

  从那以后他就多了个心眼,谁的单他都要瞄上一眼,只要觉着价格有问题,就偷偷记下来,再一一打电话到厂里去核实。这么干了一个月,他就发现采购部的七个员工,除了他自己,没有一个屁股上是干净的,连牛云峰都算上。牛侄儿半个月前买了两台压膜机,一台19800元,根据肖然的估算,他至少从中黑了一万块——人家厂里的标价才一万六,而根据采购的惯例,这价格至少可以压下来20%。

  这种发现让他豁然开朗。这周一上班,牛侄儿就催着他要包装盒的订单,按照公司规定,一份采购定单至少要有三家供应商的比价,他思忖了半天,拿出订单,一笔一划地填写:宝安信达:0.56元;港厦九原:0.585元;蛇口联兴:0.605元。写的时候想起了信达厂卫老板鬼头鬼脑的模样,心里无端地有点失落,不过很快就释然了:与钱比起来,清白又算什么东西呢。其实肖然很清楚,同样规格质量的包装盒,在东莞的天富厂做,只要四毛八,不过肉牛老板两周前刚跟天富厂吵过架,吵到最后,肉牛捏着裤裆发誓:“丢你老母!以后你的货白给老子,老子都不要!”

  天富厂的老板乃是吉林省四平府人氏,也是江湖上出了名的狠人,闻此言勃然大怒,施一招举火烧天式,满嘴白沫地发狠:“丢你姥姥!你出十倍的价钱,老子都不卖给你!”那时候的商人都很重视气节,很有点战国时重义轻利的传统,事情在几年后才有所变化,2001年肖然在圣弗兰克赌船上玩富豪百家乐,旁边有个温州的公仆赢了700多万,狂喜之余忘了自己几斤几两,牛哄哄地向周围的人大派筹码,此事一度传为笑谈,人人不齿,只有肖然笑嘻嘻地拿起了那堆筹码,还向公仆鞠了一躬,说:“谢谢老板,能不能再给点儿?我今天手气不好。”

  如果说成功的商人都是天赋异禀的动物,那么肖然从一开始就表现出了这种天赋。填完订单后,他咬着嘴唇想了一下,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找牛云峰签字,而是把它塞进了抽屉,直到四天后,牛云峰很不耐烦地问他:“那个包装盒的定单还没做好?你怎么搞的?要是误了工期……你还想不想干了?!”肖然憋了一口气,脸刷地红了,翻腾了半天,从抽屉里拿出那张薄薄的A4纸,像个老实孩子一样低头认罪,说经理对不起对不起,话没说完,眼泪都像要滚出来。牛云峰用鼻孔表示了一下他的权威,提笔画了押,然后用常德普通话训斥肖然:“你!立刻传给信达厂!真要误了生产,小心你的奖金!”

  那是肖然到雅诗轻兰一年来最大的一张单,15万个包装盒,合计价款84000元,交货时间:马上;付款期限:货到后一周内;制单:肖然;审核:牛云峰;总经理审批:牛乔。

  1992年8月27日,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发酵烂草的臭味,肖然站在一张“基本路线一百年不变”的宣传画旁边,摸着裤袋里鼓鼓囊囊的5000元回扣,财大气粗地告诉韩灵:“我又加薪啦……我给你寄了500元,够不够?”几个人踢踢踏踏地从旁边走过,他侧身让了一下,对着话筒小声地说:“我喜欢你穿风衣……还有,我爱你……”

  打完电话后,肖然付钱上楼,不到两分钟又走了下来,对看电话的老头儿说:“大爷,你刚才找错钱了,少给了我一块钱。”

  第二章

  我可以请你吃饭,但不能借给你钱,因为我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看到你。

  千万别求我给你找工作,我的工作都是自己找的。是的,你是我的朋友,所以你可以在我这儿住几天。

  这是深圳的原则。在火车站长椅上辗转难眠的,在人才大市场拥挤的人群中汗流满面的,在午夜的草坪上忍受蚊虫叮咬的,在罗湖、福田、南山、蛇口的工厂里头晕眼花、牙龈出血、月经失调的,不管你学历高低,不管你现在坐奔驰还是开宝马,你肯定都说过这两句话,或者说在嘴上,或者说在心里。

  刘元刚到深圳时,裤衩里缝了2000元,两个上衣口袋各装了500元,在1991年来到深圳的大学生中,他绝对可以算是个富翁。不过这个富翁在深圳呆了四个月就破产了,整个1991年,他基本上处于失业状态,只在一家公司短暂地干过不到一个月,收入不到900元。1992年新年钟声敲响时,这个富翁正躲在蔡屋围一家低档旅馆里,看着破破烂烂的床单,越想越伤心,抱着脑袋就开始号啕大哭。

  那夜的深圳特别黑,街上没有车,没有行人,连路灯都不正常,闪闪灭灭的,像荒山墓园里阴森的磷火。刘元的哭声混合着香港那边的鞭炮声和欢呼声,在冰冷的深圳夜空久久回荡,像一曲婚宴上的丧歌。

  十年之后,刘元穿一套深灰色的范思哲西装出现在电视屏幕上,说起当年的艰苦历程,他眼圈一下子红了,“你相信吗,”他对漂亮的女主持人说,“我那天只吃了一包华丰方便面,身上只剩下七块钱。”

  那七块钱刘元花了四天。最小的酥皮面包都要卖五毛钱一个,他一顿吃一个,然后就拼命地灌凉水,喝得肚子里哐当作响。旅馆老板娘每晚都在外面炒菜,又炖鸡又炖鱼,香味四散,刘元头顶着门框,感觉胃里像着了火一样,不停地抽搐,恨不能出去一刀把他们宰了,然后抢过鸡鱼来大吃一通。就这么熬了七十多个小时,第四天起床时整个人都在发抖,眼前金星闪,肚里钟鼓鸣,要不是东莞的三叔来得及时,他估计就要活活饿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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