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慕容雪村 > 成都,今夜请将我遗忘 | 上页 下页
三三


  赵悦一下子发作起来,不顾在场的几十双眼睛盯着,站起来拂袖跷靴而去,临走时还扔下一句带哭腔的话:“我就是老土,怎么了?!谁愿意跟你公证你找谁去!”我大叫晦气,本来打算由她去的,后来想起蒋公的话:以大局为重,以大局为重,就强迫自己的脚追将出去,赔了半天不是,她还气鼓鼓的,害得我只好背书:三轮车前,垃圾堆里,成都烂人,把鸡巴看了,马腚拍遍,难解他、心中气。赵悦破啼为笑,说辛弃疾要是知道你瞎改他的词,肯定活活气死。然后正告我:“我坚决不跟你去财产公证,我嫁你就是要一生一世!”我一把搂住她的细腰,心里一跳一跳的疼。文殊院的和尚跟我说过:看透了,一切都是假的。现在想想,其实笨的恰恰就是自己,谁让我不生慧根呢。

  这次是赵悦先约的我,我下班后开车接了她,直奔西延线的丁香火锅。五个月前,赵悦约我来我没来,五个月后,一切都已经万劫不复。我心里有点伤感,问她:“如果那天我没拒绝你,你说我们还会不会走到今天?”赵悦看我一眼,低下头,说你现在才说这个,不觉得太晚了吗?然后小嘴一瘪,又要掉眼泪。

  饭桌上的说辞都是准备好的,不知道在心里排演多少遍了。赵悦见不得别人伤感,看泰坦尼克时,别人还没有什么反应呢,她就已经哭得快断气了。这也是我今晚的主攻方向:怎么煽情怎么来。我喝了一口啤酒,温柔地注视着她,心却在慢慢变冷、变硬,坚如铁石。

  我说我这次走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可能连你和杨涛的婚礼都不能参加了。赵悦跟我装像,说我和杨涛还只是一般朋友,谁说我一定要嫁他了?我在心里日了一下我的前丈母娘,脸上却装出高兴的样子,“这么说我还有机会?”她说你都要去上海了,哪还顾得上我?进入正题了。我酝酿了半天感情,悲伤地看着她,说:“我一生都会等你,不管在哪里,不管你有没有结婚,我会一直等你,我会用一生来改正一个错误。”语调庄重肃穆,像追悼会发言人,赵悦的眼圈慢慢变红。

  甜言蜜语是我的强项,也是我泡妞百战百胜的法宝。高中时追校花成娇,竞争对手中有许多比我高、比我帅、比我有钱的,但最后还是被我搞到了手,我第一次把成娇剥光时,技法还很生疏,她一边指导我操作,一边喟然长叹:“老子就是被你两张不怕肉麻的嘴皮子骗了。”说起来赵悦比成娇更浅薄,恐怕她自己都不知道她对谁的感情更深一些,要打动她并不困难,何况,我的心微微地疼了一下,我那么熟悉她。

  餐厅很守时,七点半,准时放起张艾嘉《爱的代价》:“还记得年少时的梦吗?像朵永不凋零的花,陪我经过那风吹雨打,看世事无常,看沧桑变化,”这首歌是我们的保留节目,94年元旦晚会,我一身黑色西装,赵悦白衣红裙,我们牵手对唱,脉脉含情,博得了满场彩声。赵悦一听是这首歌,嘴唇就有点哆嗦,我看着她的眼睛,轻轻地唱:“所有真心的痴心的话,永在我心中,虽然已没有他……”悄悄握住她的手,说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跟你再唱这首歌,说没说完,赵悦的眼泪刷地流了下来,筷子落出去好远。

  我摇头叹气,说我这一生最大的遗憾就是把你弄丢了。你把最好的几年都给了我,可是我却辜负了你,连衣服都没给你买过几件。赵悦一下子扑到我身边,抱着我的胳膊就开始哏喽哏喽地哭。旁边的人纷纷看过来,我把赵悦的头埋进怀里,对他们微笑挥手。

  吃完饭赵悦泪还没干,我有点心软了,问她:“你说我们还能不能复合,像从前一样恩爱?”赵悦说我现在还是没法忘掉那天的场面,你太伤我的心了啊!我在心里阴森森地笑了一声,想贱货,我可是给过你机会了。

  按照事先设计好的议程,我要向赵悦申请共渡良宵,理由之一是我即将离开,这可能是我们在茫茫人世的最后一夜;理由之二是纪念我们定情七周年,1994年8月17日,我们在小树林里第一次拥抱亲吻,互诉衷情,那天的月亮很好,照得她光洁如玉,我说:“我的赵悦真是美若天仙啊。”她害羞地倒在我的怀里,双手勒得我喘不过气来。每年的这一天,我们都会在月亮下搞个庆典,赵悦说它比结婚纪念日更重要。因为结婚只是个形式,而我们的爱情,“不仅仅是形式。”今天是8月15号,到后天就整整七年了,2555个日日夜夜啊,日他妈的,我都忍不住哭起来。赵悦开始还假装正经,不大情愿的样子,看见我的眼泪和车窗前的购房合同,挣扎了一下就再也没说什么。

  金海湾酒店是我们公司的指定接待酒店,一切都已经安排得妥妥当当。进房后我把她的头发解开,像往常一样轻轻抚摸。赵悦依偎在我怀里,好像还有点不好意思。衣服脱光后,我亲了她一下,说我有几个月都没亲过你了,赵悦的眼里马上就涌出泪花,不胜幽怨地望着我。这个表情唤醒了我许多的回忆:大三那年寒假,我送她上火车,她哭着向我挥手;我毕业时她去车站送我,搂着我的脖子号啕大哭,列车员都看不下去了;离婚那天我从家里离开,她给我扶正领带,让我多多保重……

  我突然想放弃了。心里有个声音一直在反复地说:谁都会犯错,原谅她吧原谅她吧。我仰面向天,用力地眨巴眼睛,把眼泪生生憋回去,然后一本正经地问她:“你能告诉我你跟杨涛的事吗?”她生气了,翻身而起,说我回去了,“我们真的是清清白白,什么事都没有——你以为每个人都像你啊?”我闭上眼,感觉心里像被灌了一桶冰水,透体生凉。过了半天,我长出一口气,说是我不对,我不该在这种时候说这个,然后一把将她拖了过来。

  还记得年少时的梦吗,像朵永远不凋零的花,陪我经过那风吹雨打,看世事无常,看沧桑变化。那些为爱所付出的代价,是永远都难忘的啊,所有真心的痴心的话,永在我心中,虽然已没有他。走吧,走吧,人总要学着自己长大,走吧,走吧,人生难免经历苦痛挣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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