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墨宝非宝 > 十二年,故人戏 | 上页 下页 |
一四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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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别,他想给她留点东西,可摸遍浑身上下,连块像样的玉佩、指环都没有。古人生离死别都讲究要这种物事,可他没习惯戴这些,连钢笔也没有,钢笔别在西装外套的口袋上,他怕下人们注意他,在将近年关的深夜里没拿外衣,衬衫长裤就出来了。 后来仿佛是窘迫于自己的慌张,又遗憾于今生就此别过,再无相见的缘分,二哥把她的双手攥着,反复搓热着:“二哥没什么能给你的了,央央,日后到哪里,做什么,是生是死都要活得像沈家人,”搓不热她的手,是来不及了,“北京冷,不比在广州。” 这是二哥最后留给她的话,说北京城是个比广州冷的地方。 可他永远不会知道,这个小妹妹辗转逃命大半年,入京时已是六月。 …… 沈奚眼泪涌上来,堵住喉咙,猛地抽回两只手,捂住自己的双眼。 她渐渐喘不上气,抓着自己的连身裙前襟,急促呼吸着。她的喉咙和气管都像被什么堵住了,进不得氧气,发不出声音。 傅侗文发现她的身体在颤抖,握她双手,是滚烫的:“不舒服?” 沈奚声音沙哑,低声祈求:“不要停……” 她的悲恸,无限被放大在灯下、眼前。 傅侗文看着这样的沈奚,何曾不心疼,他甚至庆幸她还肯让自己握住双手。对于她来说,自己还是可以相信的人,哪怕他将这件家族往事隐瞒了这么久。 他用手掌抹掉她的眼泪:“你入京时,侗汌刚离世。因为侗汌行贿的事情,父亲和大哥已经怀疑我,当时我不能再送走你。于是只好把你养在烟花馆里,把你当成我豢养的幼女,才没有人怀疑你的身世。” 他又道:“当时傅家正盛,我并不想让你知道家仇,凭你一人的力,除了送死什么都做不到。但只要我活着,就会保你日后的锦绣前程,日后的平安一生。” 原来在烟花馆外,轿车里的傅三说出这句话,并不是随心而想。 他说:我能保她今夜,就能保她一世。 她想错了,全想错了。这不是一句旧时代英雄式的示威,也不是一句笃定的预言,而是他压在心头多年的话。 “你会平安一生,嫁给一个普通但富有的人结婚生子,沈家的财富,我都会还给你,”傅侗文低声道,“宛央,我对你说我曾以父子礼,为人守孝三年,就是为你的父亲。沈家不该亡,我也不会让沈家亡。从我为你父亲守孝开始,我就姓沈了,我日后的子孙也都会姓沈,延广州沈家血脉,上广州沈家的族谱。” “三年后,守孝期满,我才去了解你的姓名身份,是沈家哪一房的,生母是谁?沈宛央,宛在水中央……” 讲到这里,广州沈家的旧案已结束。 余下就是沈宛央和傅侗文的事情了。 三年守孝期满,他拿到沈家几张黑白相片,其中一张背面写着:宛央,宛在水中央。 照片里她十岁的模样,穿着旧式的裙褂,脖上却围着一条小小狐尾,挽着清末的少女发髻,手中握着一把合拢的折扇,惊讶地望着镜头。虽面容端庄,如初开的牡丹花,可眼神出卖了她。傅侗文猜测,是西洋相师点燃镁光粉后,吓到了她,才有这错愕慌乱的相片。 他将她视作妹妹,并没有要见面的打算。 他希望她永远不知道傅家,不认识傅家的人。 若不是花烟馆的一场命案,他不得不出面带走她。为了怕人泄露她是沈家女的身份,大小接触过她的人都打点妥当,送离北京。 在傅家,他不想和她有过多的交集,后来送她去纽约,也是在说“不宜再见”。 可其后种种,却是因缘际会。 “两年前我放你走,和辜家小姐没半分关系,那时我和她已有了私下约定,待她则一合心意的夫婿,婚约就自然作废,”他说,“那时我父兄势力正盛,我手脚皆缚,生死不由已。当时的傅三不能,也不敢留你在身边,这才是最主要的原因。宛央,你是沈家留下的最后血脉,侗文能死,而你不能。” 他被困后,最庆幸就是沈奚留在了上海,却没料到她会孤身北上,涉险寻他。 袁世凯登基,父兄是最得意时,他无时不刻不在担心大哥痛下杀手后,沈奚会如何?做事惯有杀伐决断的傅侗文,在她的去留问题上摇摆不定,一时舍不得,怕她一走就是此生难见,再无可能,也怕她于乱世中颠沛流离,保不住身家性命;一时又想狠心割舍,乱世也比傅家安全,倘若他死,她必是死路一条。 割舍二字,说来容易,容易的是挥刀“割”,心头“舍”才是难关。 傅侗文不再说话。 杳杳长夜,雨不停歇,上海滩最该热闹的徐园,竟除了沙沙雨声,再无其它声响。香炉的白色飘烟被风吹散,墙壁上那一缕黑影,上升,散开,消失。 两个活生生的人相对着,像是连呼吸也没有的画中人,徒有寂然。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仆从唤,傅侗文离开房间。 沈奚隐约听他和徐园老板交谈,说是太太身子不适,要将园子包到明日夜里。很快有丫鬟包来的被褥,把沈奚扶到一旁,将红木镶瘿子的七屏烟榻铺成睡榻。矮桌子搁到地上。傅侗文知她无力撑着,把徐园这上等包房作了傅家暖阁。 她是没力气坐着了,躺到烟榻上。 雨顺着窗边,潲到屋里地面上,已经汇聚成了水洼。两个丫鬟踌躇片刻,不敢弄出动静,不敢去擦。因怕邪风吹烟榻,害沈奚生病,其中一个把撑着窗子的铜钩摘了,关上窗。 雕花窗闩竖起,“咔哒”一声。 沈奚最后一点清醒的记忆,停驻在这里。 她蜷曲着躺在棉被里,烟土的香味挥之不去,是过去在这间包房里的客人们留下的。眼泪流半个时辰,停半个时辰,壁灯的红光,正照在她眼皮上。她想唤人来关灯,可说不出话,喉咙过了炭火,身子也是,前情旧债从地狱的火坑里被翻出来,烧烫着她、 到后半夜,屋里的光源没了,她烧得糊涂,在关灯的一霎那以为是火烧着了,翻了身,险些落到地上。没到天亮,有医生来,好像还是她熟悉的人,是西医院里的医生。有人给她喂了退烧的药片,有人给她剥下长裙,在擦着手脚胳膊,等她渥了汗,再换干净的衣裳。 汗一层一层,不间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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