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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第五十六章 勿忘三途苦(1) 天黑时,她到了弄堂口,看到自家公寓里只有厨房开着灯。 通常她和傅侗文不在,谭庆项便将楼上的灯全灭了,带培德周旋在炉灶、餐桌之间。万安喜欢在白日里搬个小板凳,在天台上看着他晾晒的衣裳、被褥,天一黑就收拾好天台,到三楼的小屋子里听无线电。 她进门后,培德接过她的手袋,递给她一杯热水。 厨房餐桌上铺着两张报纸,上头扔着一叠解剖素描。 沈奚喝着水,一张张翻看。 “这是你的?”沈奚有了兴趣,那是一副人类大脑的横切面素描。 因为欧洲人的信仰和文化限制,医学解剖并不受欢迎。恰好赶上今年的大流感,欧洲人为找到病因才开始了系统的医学解剖研究。她没想到谭庆项会这么早涉猎这个。 “是侗汌留下的,”谭庆项收拾着橱柜,“他在英国时自己画的。” 沈奚坐下,一张张看。 除去那张大脑横切面,余下都是心脏、肺腑和主要血管的素描图。全彩色的。 看着看着,她想到初见谭庆项,傅侗文说他是耶鲁的医学博士。 “欧洲心脏学最好,为什么你读博士反而去了美国?”她困惑于此。 谭庆项略微沉吟,喉间隐隐有了一叹:“那年侗汌一走,我只想着离开北京,随便去一个地方都好,唯独不能回伦敦。伦敦是我和侗汌认识的地方。” 是因为四爷。 谭庆项又说:“后来和侗文通信,知道他心脏不好,就想着还是要替侗汌照顾他,于是毕业后就回来了。” 沈奚由衷感慨说:“亲弟弟也未必能做到你这样,他日后该把一半家产分给你。” “不图这个,”谭庆项笑着说,“给你留了晚饭。” “是年糕吗?”她期盼着问。 谭庆项把蒸笼打开,是灌汤包。 饭后,沈奚等到十一点多,傅侗文也不见人影。 换做平时她早睡下了。傅侗文在上海应酬多,若是这个时间都不回来,就会等到天亮后再出现了。可毕竟是新婚,又刚送走了六妹,沈奚固执地想要多等他一会儿。 洗过澡,她在床上看书。 万安念旧,把这房间布置得越发像北京的卧房,一个不留神,灯盏换了,再不注意,床帐也挂上了。她倚着枕头,在床帐里翻了几页书,门被推开。 是他回来了。 沈奚抱着枕头,就势趴到床上装睡。 脚步声,很轻,床帐被掀开,黄铜的挂钩撞上床头,叮当几声响。 她还想装,可分明闻到香气。 “你再要睡,排骨年糕就没了。”他轻声哄。 沈奚立刻睁眼,见他半蹲在床旁,右手里端着一盘排骨年糕,左手握了筷子,自己先夹着吃了口:“趁着热,快起来。” 沈奚翻身坐直,光脚踩着地板,接了他手里的盘筷:“你特地去给我买的?” “听说你晚上想吃,就去买了,”他说,“也是巧,我四弟爱吃这个,你也爱吃。” “在上海吃的最好的东西就是它了,”沈奚悄悄说,“楼下有时有买宵夜的小贩,炒的最好吃,比饭店里的还要好。” 傅侗文一笑,轻敲她的额头:“更巧了,他也如此说过。” 两人笑着聊着,约莫到一点多上了床。 傅侗文似乎精神不错,倚在那和她接着聊。 他们聊到过去傅家请过洋先生,到家里教少爷们读洋文。起先洋先生是负责的,后来发现这群少爷既惹不起也管教不得,最后就成了傅家的一个活人摆设,偶尔被少爷们逗得说两句洋文,被戏称为“洋八哥”。傅侗文自幼和各国领事馆的大人们来往多,学得早,后来四爷的洋文都是跟着他来学的,四爷走后,他又教五爷。 “清末的课本很奇怪。一页十二个格子,横三,竖四,”他食指在掌心比划着,“每个格子讲授一句话,格子里的第一行是中文,第二行英文,第三行就是中文译文了。” “中文译文?”沈奚英文在纽约学的,没见过这种课本。 “打个比方,”他道,“tomorrow I give you answer,这句话在课本上是‘托马六、唵以、及夫、尤、唵五史为’。” “啊?”沈奚忍俊不禁,“这念出来不像啊。” 傅侗文轻耸肩,轻声道:“所以后来,课本都是我自己写的。” “真难为你,”沈奚笑,“又当哥哥,又当洋文老师。” “小四和小五都算争气。”他道。 未几,再道:“央央也争气,读书用功,绝不比男儿逊色。” 沈奚被他夸赞的面红,轻声道:“我二哥常说,投至得云路鹏程九万里,先受了雪窗萤火二十年。” 傅侗文轻轻地“哦?”了声。 “我二哥也爱听戏,”她笑说,“脾气秉性和你很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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