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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八


  他以为傅侗文心向革命,迫不及待在今夜表露心迹,望着和三哥暗结同盟。在戏楼上,傅侗文已经识破了他要说的话,让他“能少来就少来”,就是一种警告。

  可小五爷没留意这告诫,深夜前来,就足以说明他还是个直来直去、没长大的孩子。

  傅侗文自然不能对他袒露什么。

  况且,傅侗文自始至终也没打算让小五爷掺和。

  小五爷被傅侗文的话骗过,犹豫着问:“那父亲……”

  “父亲老了,人老了就会固执,”傅侗文说,“他把宝都押在北洋军上,万一北洋军落败,我们都会倒霉。我是在暗中支持革命,可我也资助北洋军,人都要给自己留退路。”

  不等小五爷开口,他再说:“同你说这些又复杂了。北洋军里嫡系和杂牌军分歧也多,你一个孩子,如何搞得清楚?三哥送你去保定,是因为那里校长是段祺瑞跟前的红人。段祺瑞是谁?大总统的亲信。傅家背靠着谁?也是大总统。现在,你明白三哥的一番苦心了?”

  这话说的是有理有据,毫无破绽。

  早年倒是大爷和二爷在政见上总有争论。二爷还曾和当下那些文人一样,喜好在报纸上发文章痛骂政府,后来被父亲责骂、禁足后,眼见袁大总统一步步走向称帝,也渐对时局灰心,不再谈论这些。至于傅侗文,确实从未表露出对政治的热情。

  家里头,私底下都认定是老大和老三在争家产。

  小五爷刚从保定回来,他母亲也对他如此说,更让他不要掺和这些。老爷早就开口说过,家产是按子女人头数来分的,亏待不了谁。至于不该要的,也轮不到小五爷那一房。

  傅侗文一席话,仿佛是缰绳套上了烈马。

  小五爷眉目间的神气黯了七分。

  沈奚旁观的心疼,可不能说什么。

  书桌旁的盆景架上有一株秋海棠,这屋里冬日不断炭盆,把这喜暖的秋日植物也养得开了。花盆下的盘子里,水浸着鹅卵石。

  傅侗文品着茶,望一眼花:“侗临,你瞧我这株秋海棠如何?”

  “我不懂花……三哥的东西一定都是最好的。”

  傅侗文从花盆底的磁盘里,摸出了一块湿淋淋的白色卵石,把玩着:“这次回来,父亲每月让账房支给你多少?”

  “一百大洋。我又没结婚,够用了。”

  “如何够?”他说,“年轻人,应酬钱还是要有的。明日来我这里取支票,你嫂子会在。”

  “眼下真不用。”小五爷还在推辞。

  傅侗文面带三分笑,摇摇头,意思是让他不要和自己推辞。

  小五爷只得道谢:“每次都麻烦三哥。”

  “客气什么。”

  两人又聊了会,再和时局无关。

  万安来催,小五爷才依依不舍地离开,临到门口,还特意去谭庆项的屋里,仔细问了傅侗文的病情。沈奚送人到垂花门,想宽慰宽慰他,怕说多错多,只是对他笑:“你三哥要给你的钱,记得来取。”

  小五爷答应着,欲言又止:“当年,咱俩有过一面之缘,嫂子还记得吗?”

  “记得,在前厅上,”沈奚望他,“大爷和二爷在吵君主立宪和民主共和,你在最后头的椅子上,和我一样,不敢吭声。”

  那年,她还小,他更小。

  “那年嫂子多大?”

  “十九。”

  “嫂子还比我大三岁,”他笑,清秀的像个女孩子,“我那年才十六。”

  “你今年才刚满二十?”

  小五爷一脸正色:“许多人十几岁就当兵打仗了。”

  大门口暗黄的灯火里,两个人对着笑。沈奚过去也有个小三岁的弟弟,不过生的没小五爷这般好看。想来是因为小五爷的母亲是朝鲜人,混血的孩子,总会比寻常人好看些,比如他的肤色,就比几个哥哥要白,眼睛也不是纯黑色的。

  沈奚带了满身的寒气回到书房,傅侗文还在把玩卵石。

  她一个旁观者都被小五爷的黯然弄得神伤了。大好青年怀揣理想,孤身一人深夜而来,以为傅侗文能为他点一盏指路明灯,却败兴而归。

  他见她回来,把卵石放回磁盘里,“咕咚”一声轻响,溅出了水花。

  海棠的根枝在盆里养得形似松柏树,褐绿色的叶片叠着,从中抽出一团团花来。

  傅侗文摘了枝条顶端上的花:“这盆栽的海棠,要舍得摘枝条顶端的那朵,才会被迫长出分支,开更多的花。任它自己生长,只会是一根枝条开到底,开不了几朵。”

  这是在说海棠花,还是在一语双关说小五爷?

  “你来掐一朵。”他说。

  沈奚伸出手,摸到花,舍不得去掐。

  他捉了她的手去,合在掌心揉捏着手指骨节,低声问:“人怎么恍恍惚惚的,在想什么?”

  “小五爷很伤心,以为你真对家国无心。”

  “现下他帮不到我,他那样的性情,也不宜听到真话,还要自己碰碰壁,历练一番。”傅侗文解释。

  那个辜幼薇倒没说错他。

  这人真是假的很。对亲弟弟说句实话,也要看是否适宜。

  “我说过,回来你会不喜欢三哥的。”他看穿她的小心思。

  沈奚轻摇头:“我只是觉得他可怜。”

  “他真有抱负,不必有人同行,也不用谁来指路。他若是怕黑怕寂寞,就此止步也好。”

  他永远有自己的一套道理。

  她“嗯”了声。

  “只一个‘嗯’?”

  还能有什么,沈奚抽回手。

  傅侗文上上下下瞧着她,最后,落到她胸前。

  沈奚被他瞧得火烧了心,浑身不自在,仿佛一道道的海水,淹过来,一道冷的,一道又是滚烫的。她的脸,在可见的情形下,一点点红了,从脸颊到耳根,最明显的就是耳垂,被人揉搓深捻过似的,红涨涨的。

  突然,耳垂被轻捻着。

  “还真是烫的,”他稀罕地说,“你自己摸摸看。”

  沈奚推掉他的手,他这回倒不动手动脚了,只是笑。

  “……笑什么。”她垂眼,悄悄看自己前襟。

  衣扣是系好的。

  这傻动作,真是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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