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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三


  “不是,来过好几次了。”他说着瞥了她一眼,“不过赏景还是头一回。”

  岚岚暗忖,大概以前都是跟狐朋狗友吃喝玩乐去了,如此说来,他这一举措莫不是为了迎合自己这“家庭妇女”的心意——象她这个年纪和身份的人,到了外地,不在风景区插一遍红旗,回去简直无颜见家乡父老!

  可是岚岚很快又打消了如此自作多情的推断,这怎么可能哎!陈栋哎!

  “你笑什么?”陈栋生硬地问。

  岚岚这才惊觉自己把自我嘲笑都放到了脸上,忙摆手,“啊,我不是笑你!”

  “切!我说你笑我了吗?”陈栋的眼里尽是鄙夷。

  这一回合,岚岚自己把自己给绊了个倒栽葱!

  颐和园里有各种珍稀的植物,以及数不清的历史传说,每一个的背后,似乎都深藏着绵延不绝的令现代人唏嘘又感慨的故事。只是岚岚觉得,那些故事虽然导游讲得动听,却因为如此口口相传和夸张渲染的缘故,多少有些失却了本来的意味。

  穿过七百来米长长的画廊,就到了万寿山脚下。陈栋旋开矿泉水的瓶盖咕咚灌了一大口,“走,上去看看!”

  楼梯陡直,爬到一半岚岚就有些气喘,陈栋在宝云阁最高的阶梯上边饮水边俯视着她,心情很不错,戏谑地朝她嚷,“快点儿啊!你也太缺乏运动了吧!回去给你办张健身俱乐部的卡,做我秘书的福利!”

  岚岚单手撑在膝盖上,仰头往上去,迎着光,陈栋的脸黢黑一片,连表情都朦胧而模糊,她连连向他摆手,“您饶了我吧。我就最怵健身那一套了!”

  “生命在于运动啊!”陈栋放下水瓶,抱着膀子斜靠在栏杆上等她。

  岚岚终于爬了上来,喘着粗气辩驳,“我情愿学陈抟老祖,专修养生学,不健身!”

  终于攀到最高处,两人并肩在台阶上坐着歇会儿。

  从这个角度望下去,正好可以看到几片红瓦屋顶,还有一株不知从哪里伸出来的树木枝干。

  周围突然很安静,原本一直闹不哄哄地盘旋在周围的喧嚣声一下子销声匿迹,他们仿佛与世隔绝了。

  但阳光是如此灿烂,在这样静谧和谐的美景下,不可能生出恐怖来。

  岚岚大口补着水,脑子里却已经开始盘算购物和回家的细节了。

  “你信不信?”陈栋突然开口,“这是我第一次为公司签下单子。”

  “信!”岚岚想都没想就脱口而出,“你多牛啊!”

  陈栋用怪异的眼神盯着她,这让岚岚在顷刻间又心虚起来,虽说他为人皮实,但此时跟自己好言好语的,她也不能逼人太甚,立刻换副口吻道:“林董一定会很高兴。”

  陈栋调转开目光,有些无谓地耸耸肩,“谁知道呢!”

  眼前的陈栋似乎不像平时那么趾高气昂,远眺的目光里有种类似于迷惘的东西,这是人认真时候的本能反应,而他是很少这么认真的,岚岚不敢再唐突造次,只得闭着嘴,作洗耳恭听状。

  “问你个问题。”他又说。

  “什么?”

  “你……是不是挺看不起我的?”

  他低下头去的一瞬使讶异中的岚岚蓦地心头发软,“你怎么会这么想,当然不是啦!”

  陈栋单手拨弄着水瓶,让它在平整的地上来回旋转起舞,不知疲倦。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问出这么一句来,有点懊恼,但很快就释然,这是他存在心里很久的一个疑问,他不喜欢那种不经意间被刺到一下的感觉,情愿速战速决,来个痛快的。

  “这没什么。”他坦然道:“我舅舅也是拿这种眼神看我的,所以一开始我很烦你。”

  岚岚听得汗颜,又不知该如何接话,只能讪讪地接着听。

  陈栋瞅瞅她尴尬的笑脸,“你别紧张,我也不会怎么着你。你其实跟他不一样,跟我倒还有几分相似——一样的臭脾气。”

  “我哪有。”岚岚再也耐不住,讷讷地回了一句,这不是要冤煞她嘛!在家谁不说她贤惠温柔呃!

  陈栋见她不服,顿时笑起来,“你还别不承认!下次你再冲我的时候我给你录个像,让你自己看看到底什么德行!”

  岚岚被他这么赤裸裸地一语道破,也有点不好意思起来,赶紧找话题岔开,“那你这次立了功,你舅舅不就能对你改观了。”

  陈栋脸上轻松的笑容缓滞下来,顿了顿,低声说:“我不稀罕。”

  他猛地把手上的瓶子放倒,看着它在自己脚下无措地滚动,忽然有了倾诉的欲望。

  “我恨他。”他清晰地说。

  岚岚很是吃了一惊,不过回顾陈栋跟他舅舅之间的种种情形,这个说法也没有什么突兀的地方,只是她不清楚他的怨愤究竟源于什么?

  财产纠纷?利益分配不均?左不过如此罢。

  “舅舅他很早就做生意了,刚开始低,八十年代中期跟着别人贩卖毛线、衣服、家用电器之类的,时好时坏,但始终没有发达过。”陈栋用低沉的语气缓缓地诉说那一段遥远的过往,他甚至没有太在意身旁的岚岚的反应。

  “他野心很大,不甘心跟在人家屁股后面做二道贩子,总想着有朝一日能出人头地。舅舅这个人天生好赌,而且有股子狠劲,在生意上尤为如此。如果他手头只有十块钱,他不会想到要留五块钱做后备,而是会选择把家底全都砸进去一搏。可惜他运气不好,屡屡失手,最大的一次,他筹钱去倒卖钢铁,把房子都押上了,结果被人告发,输得血本无归,还差点要坐牢。我父亲当时想尽一切办法,疏通了多少关系,费了多少劲才把舅舅给捞了出来,不为别的,我妈就这一个弟弟,林家就这一根独苗,我妈要保。

  就是因为舅舅,我父母之间的关系搞得很紧张。舅舅没事后安分了没多久就又开始折腾,不过当时的亲戚见了他都怕了,再也不肯借钱给他,他只能又来找我妈。那时候我还小,每次看见他上门就很反感,这意味着接下来我父母又要开始吵架。我不知道他是怎么说通我妈的,总之她又偷偷借了一笔钱给他,数目应该还不小。就因为这笔钱,舅舅终于翻身了。”

  说到这儿,他停顿了几秒,然后才道:“也因为这笔钱,我父母离婚了,那年我十岁。”

  静默中,岚岚望向陈栋,他低垂的头、浓密的发以及那看不见却能想象得出的痛楚,一时有难以名状的怜悯,仿佛此时的他不是她认识的陈栋,而是那个眼睁睁地看着家庭破碎却无计可施的十岁男孩。

  如果不是因为性别和各自的身份,她几乎就要把手伸过去抚慰似的摸摸他的头发了。

  “你父母……他们就这样离婚,会不会……草率了点儿?”岚岚低声发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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