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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〇


  梁钟鸣暗叹一口气,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想了想,仍心平气和地道:“明天你先回去,我还得再待两天,把这里的杂物理一理。”

  景玲忍耐着听他说完,倏然间转身面对着他,换了一副激愤的表情,“我知道你跟你父亲感情好,从前你背着你母亲来看他,我说什么没有?可现在是什么时候?!你犯得着在这种小事上跟她较劲吗?惹恼了她,于你又有什么好处?”

  梁钟鸣半低着头,脸色越来越青,有怒意在胸腔里涌动。景玲见他始终不吭声,不觉蹲下身来,双手轻轻抚过他越发憔悴、瘦削的脸庞,心里微微感到疼,于是软声劝道:“钟鸣,听话,跟我回去吧?老太太养育了你这么多年,必定不会薄待你,她的脾气你应该比我更清楚。你父亲走了,她心里也不好受,可她能向谁发泄呢?如今她一连催促了三次让你赶紧回去,你偏偏僵着不走,这不正好给了她一个发作的理由?!她本就对你……”她突然卡住了,不再往下说,抚在丈夫脸颊上的手垂了下来,轻轻叹了一口气,“钟鸣,她一个女人走到今天不容易,你要体谅她。”

  梁钟鸣缓缓地抬起头,周身的怒意已经悄然散去,可那眼神分明是寒的。他没有看向妻子,也没有再说什么,因为说什么都是多余,没人会懂。

  最终,他只是有些倦怠地对妻子道:“不早了,你先去睡吧。”

  景玲感到一丝寒意。她不明白一向温厚的丈夫怎么会突然变得这样固执?她好话都已说尽,他却仍然无动于衷,这还是那个与她相濡以沫了十年的丈夫吗?为什么他们在一起越久,她反而觉得越摸不透他?

  十六岁那年,她随做生意的父母迁入内地,在深圳初识梁钟鸣。那时,他还是一个大学在读的学生,话不多,却俊朗儒雅,谦和有礼,比她两个与他年龄相仿的哥哥要沉稳许多,深得父亲赏识,也在她的心头撩起涟漪。每次去许家,她的目光都会不自觉地在人群里搜索那个白杨树般风度翩然的身影,却常常失望而归。

  后来,她出国留学,那个影子也渐渐模糊起来,读书时有太多新鲜的东西足以转移她的注意力。

  二十二岁,她学成归来,回到家中,惊喜地发现梁钟鸣正与父亲在客厅里侃侃而谈。她也终于明白他在自己心上从未真正走远。

  他们从相恋到结合可谓一帆风顺。光阴如梭,一转眼已是十年。

  这些年来,她周旋在婆婆与丈夫之间,竭力充当着调解制衡的角色。许欣宜待自己有如亲生女儿,所以景玲深信,即使她脾气古怪,也不能不看在自己父母的面上好好安置梁钟鸣。然而,她没有料到,最先沉不住气的竟是自己的丈夫。如果他因为父亲的死破罐子破摔,那么,她这些年的努力究竟意义何在?

  站起身来,她紧紧地盯着神色漠然的梁钟鸣,“你好好想想吧。”也不再多劝,道理其实他都明白。

  走在楼梯上,她半道又扭头看了一眼沙发里的梁钟鸣,只见他呆呆地坐着,默然无语,神色寂寥。她忽然心生恻然,他并不是那种冲动不明事理的人,相反,大多数时候他都能很好地克制自己的情绪。或许,他需要的不过是一场发泄而已。

  她提步轻轻地迈上台阶,明天,他一定会跟自己回去,她相信。

  梁钟鸣久久地坐在沙发里,望着四周熟悉的一切。他五岁离开孤儿院后即来到这里,童年和少年的时光几乎都是在这栋房子里度过的。

  很久以前,这里也曾有过欢笑和热闹。父母虽非亲生,却都待他不错,尤其是养父,终日笑呵呵的,和气宽厚。他没有许欣宜那么忙,所以梁钟鸣的记忆里总是他陪伴自己的时候多。父亲带他出海捕过鱼,带他去野外打过猎……他们到过很多地方,他最让他记忆犹新的,是他们曾经像一对牛仔那样,在草原上肆无忌惮地纵马狂奔,那是梁钟鸣回忆中最美好的日子。

  后来,弟弟出生了,他没有感到嫉妒,反而替养父母高兴,因为他们总想有一个自己的孩子。有了这个弟弟,家里就美满了。

  然而,事情真是这样吗?他眉心蓦地一跳,想起那个破碎的清晨,他从梦中惊醒,惊诧地跑到父母的房间门口,只见门大敞着,地上七零八落地散着很多杂物,很多都已经摔得稀烂,父亲跪坐在地板上,垂着头一声不吭,养母和弟弟不见了。

  父亲很颓丧地告诉他,自己做了不可原谅的错事。

  隔了几日,有人来接他去新居,他忐忑不安地看看父亲,父亲摆摆手,劝他走。

  “爸,你跟我一起去吧?”他惶恐起来,预感到有大的变故。

  父亲的样子沮丧极了,“不了,你母亲……不会原谅我的。”

  即使后来搬去了新居,他也以为只是暂时的,又怎会料到父母这一分开,竟是整整二十年?

  他常常去看父亲。父亲一个人孤独地生活在这栋房子里,像丢了魂一样,见了他,总是先开口问母亲的情况。他觉得很难过,因为父亲对母亲的关爱是那样显而易见的,可是母亲根本不屑再见到父亲。十四岁的他想不明白,有什么事情是不可原谅的呢?

  母亲对他去见父亲的行为一开始并没说什么。直到有一天,他忍不住替父亲说情,却被母亲赫然止住,勒令他以后再也不许去见父亲,否则就不是她的儿子。

  在震怒的母亲面前,他退缩了。在这个家里,母亲永远是神,她创造了一切,而父亲和其他人,都不过是点缀而已,年少的他很清楚这一点。

  可他还是会去看父亲,背着人,偷偷地去看。父亲给予他的,是在母亲那里再难得到的慈爱。

  父亲也想念弟弟。然而只有逢年过节,他才能见得着那个孩子——母亲虽然蛮横强硬,却好面子,大节大礼上不肯在人前输掉半分,至于人后的闲言碎语,她一概不理。

  父亲只能从他这里得到关于弟弟的只言片语。每当看着父亲眼里流露出来的渴望和惆怅,他都会倍感难过。

  他也曾听人私下议论过父母要离婚。后来,母亲出于种种考虑没有同意,他们这样的婚姻延续了二十年,以父亲的离去而告终。

  梁钟鸣的拳头渐渐握紧。父亲是抑郁成疾而亡故的,可是直到临终,母亲都没有来过,她是铁了心要让父亲怀着寒意离开了!一个人的心怎能坚硬至此?!

  他记得父亲创业那阵对他说过的一句话,“人的忍耐是有限度的!”

  他很清楚父亲话语里的含义,虽然他不看好父亲——父亲永远也比不上母亲的才能,没有她的睿智,更没有她的狠辣。

  后来,他果然输了,惨败而归!

  他怀着最后一丝希冀去求母亲拉父亲一把。当时,母亲正在喝茶,神态悠闲,“哦?他还开公司了?当初开业的时候怎么不说来找我商量商量啊?现在快倒闭了,倒想起我来了,呵呵,他当我是什么?”

  他看着母亲有条不紊地说话,饮茶,微笑,眼神凛冽,一颗心坠入冰冷的深渊。

  他再一次清楚地意识到,一个人只要被她憎恶了,就再也别想得到怜悯或者宽恕,求她的结果,只会让自己的尊严遭到更惨烈的践踏!

  自那以后,父亲越来越孤僻。他离群索居,终日在这岛上的屋子里混沌度日,房子渐渐老旧、凌乱。每次来,梁钟鸣都会花时间把这里仔仔细细地整理一遍。虽然他早已成家立业,可这里才是他一切温情的发源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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