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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五


  邵云本有些后悔刚才贸然提起这个话题,总嫌有些唐突了,此刻见她神色和缓,心情也骤然放松下来,唇角一勾,笑道:“哦?那么,谁是你的杨过?”

  她被这句话问住,也开始迷惑起来,到底是谁?是记忆中那个曾经令她欢喜令她心碎的Godern,还是眼前这个始终笼罩在迷雾中看不真切的上司?

  有了经验丰富的时副总和善于怀疑一切的老卢在场,设备的验收进展得缓慢而仔细。

  短短几天的接触中,他们也充分领略了德国人的严谨,每一种性能都得到不厌其烦的展示。而老卢更是对他们的生产线大加赞赏。孔令宜向德国人转述了他的佩服和惊奇,德国人颇为得意,但当老卢继续追问技术细节时,那位胖胖的威尔默斯先生便怎么也不肯说了,只是一再地向他们保证,不用怀疑,设备可以完成他们期望的任务。

  老卢对邵云轻声嘀咕:“我敢打赌,他们的这种机械臂绝对运用了应力分析的原理,可惜没办法搞到那些参数啊!”他对此深表遗憾。

  邵云淡然一笑,嘴微微朝边上一努,“你往他身上下下工夫不就行了?”

  老卢一愣,循着他所指的方向瞥过去,顿时恍然大悟。原来陪同的人员中有个华裔,这两天有很多操作都是他来完成的,但此人比较沉默,很容易让人忽略他的存在。

  邵云似笑非笑地又低声抛给他一句:“试试吧,怎么说也是同胞,再不济——没有钱解决不了的问题。”说完,笃定地跟上了威尔默斯。

  验收到第四天,邵云有些耐不住,惦记着公司,急着想回国,于是他们加快了速度,每天都做到很晚。饶是如此,还是又多花了三天的时间。

  等到所有流程都走完,邵云就通知国内财务部立刻打了货款的90%到德方账上,这批设备便在他们的眼皮底下被安全包装好后送上了货车。

  直到此时,一干人等才真正放下心来。

  明天就要离开,最后的一晚大家都比较放松,于是由邵云做东,去了当地一家颇有些名气的餐馆,据说是1587年创建的。

  老板是个三十多岁的德国女子,壮实憨厚,能一手端三个盘子出入自若,给的菜分量很足,味道也不错。他们用餐期间,她不断过来热情询问是否满意。大概在这个寂静的小镇上一下子出现四个亚洲人于她也是件稀奇而高兴的事。

  吃完了饭,觉得不尽兴,于是又要了啤酒来喝。

  班堡盛产一种很特别的烟熏啤酒,酒精浓度比一般啤酒要高,入口微苦,但很爽口。

  又坐了一会儿,老卢神情鬼祟地起身要走。原来他和那名姓鲍的华裔早就暗中来往了多次,言谈之下竟然一见如故,颇有相见恨晚之意,临走前还是觉得不过瘾,于是又相约了出来。

  时副总嚷着一起去,他可不想夹在邵云和孔令宜中间当灯泡。邵云耸耸肩,不多干涉,随他们去了。

  坐在二楼古旧的店堂内,啜着酒看窗外小镇的灯火,如同星光点点,有点不真实。这让孔令宜想起以前读书那会儿,和Godern去Fussen小镇看Neuschwanstein Castle,是座白墙蓝顶的神话城堡,点缀在阿尔卑斯山脉中,美得如同从仙境中走出来。

  其实并不觉得心痛,毕竟那么多年过去了,即使当时从心底流出来的是血,也早已凝结成疤,感觉不到痛,只有木然。然而此时还是觉得脑涨欲裂,那么多年,她浑浑噩噩地走过来,究竟是为了什么?

  仿佛一直在沉睡,有一天却忽然醒来,而且无比清醒,于是觉得惶恐,为自己曾经的“放纵”。难道那个人对自己不负责任,就可以成为他放弃自己的理由?

  她一杯杯地灌酒,直到对面有人出言阻止:“令宜,你喝太多了。”

  她迷蒙地望过去,他的声音此时听来很有磁性,可是他的脸乍然出现在面前,令她很难适应。如同将现实与记忆重叠,而他竟然出现在了回忆中,那样的不真实。

  只是恍惚了一下,她就笑了,不真实也无妨,眼前的邵云,令她觉得亲切。

  她不知道自己喝了多少杯,只感觉脑子涨,身上也开始发烫,耳边嗡嗡地含糊不清,烟熏啤酒的后劲果然足。

  “我送你回去。”邵云终于果断地起身把她拎起来。

  她觉得自己没醉,因为还能感觉到他如何搀自己下楼。她紧紧地靠在他身上,还能闻到他散发的淡淡的浴液的清香和一丝烟草的气息。

  “原来是他?”她有些疑惑地自问,没有前因后果,只有这一句话不断地旋绕。

  终于回到酒店,邵云把她送进她的房间。

  她一直对着他笑,可是他一点不领情,只是绷着脸,把她强行按到窗边的椅子上然后去给她倒了杯水。

  把水杯搁在桌上,看她神色尚好,转身想走,只扔下一句:“早点休息。”

  她没有喝,忽然很恼恨,他总是这样,对自己若即若离。她以为有了希望,可他什么都不说,什么表示都没有。

  心里刹那间明如星火,这么多年了,让她伤心难过的那个人竟然早已不是Godern,而是他!

  她踉跄地站起来,扑上去缠住他。他惊愕地回身,不知她要干什么,紧张而尴尬地阻止她。

  她觉得自己真是疯了,完全失了常态,仿佛有股潜藏已久的怨气终于有了发泄的出口,于是不管不顾。她只想让他知道,她有多恼他。

  她甚至扯裂了他的衣服领口,终于听到他的暴喝:“孔令宜,你冷静些!”

  世界真的在瞬间安静下来,她颓丧到极点,猛地趴在他胸口放声大哭,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有眼泪不断地淌,分不清究竟是为了什么。

  她觉得欣慰,因为他没有推开她,只是僵硬地杵着,木头人一般。

  眼泪像开了闸的水一样疯狂地倾泻,枕在他胸口的面庞触到一点冰凉和疼痛,她觉得难受,于是转动头扫了一眼,是他颈脖里的挂件坠子。圆圆的一枚铂金戒指,用黑皮带子穿了缚在颈中,末端折射出一点晶亮,刺得她眼睛生疼。

  她没有反应过来,还想埋首回去,可是他终于推开了她,有点过于坚决。

  他把她重新拽到椅子上,“你好好休息!”他嘶哑地出声。

  她在恍惚的泪眼中依稀望见他整了整衣衫,然后推门离去,心里顿时被抽空了。

  她昏昏沉沉地坐着,脑子里很僵,无法思考,也就省了许多烦恼。躯壳累极了,根本不想挪动,于是她顺其自然,在椅子里蜷缩了一夜。

  凌晨时分,孔令宜突然醒来,浑身酸痛,鼻子有点阻塞,大概是着了凉。更糟的是,记忆慢慢复苏,清醒的那一刻她简直无地自容,昨晚的自己,如此狼狈不堪。

  呆呆地在床上坐了很久,才感到身上的不适,洗了个舒服的热水澡,脑子终于重新恢复了运转。

  她没去餐厅用早点,也没有人来叫她,在极度恐慌和羞惭过后,反而冷静下来。很多念头挤进来,有点杂乱,来不及理清,她明白最要紧的还是如何化解与邵云之间的尴尬。

  在房间里徘徊无措了良久,孔令宜终于咬了咬牙,决定主动去找邵云,不管他们之间发生过什么,她都觉得有必要开诚布公地谈清楚,不声不响地略过从来不是她的处事风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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