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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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曼芝一直在考虑要怎样选个合适的时机,跟父亲和哥哥挑明自己结婚的事。她没有事先跟两人说起,因为一早就猜出他们会如何激烈地反对。 她还在斟酌得肝肠寸断的时候,他们却已经知道了。街道办给曼芝开未婚证明的大妈偶遇金宝时向他道喜,终于捅破了这层窗户纸。 曼芝面对家人怨愤的质问,感到无言以对。 海峰始终以为曼芝对萌萌的执著只是恢复疼痛的一个缓冲,万没料到她竟然当了真,要将这件事长久地执行下去,甚至为此不惜牺牲自己的终身幸福,怎能不痛心疾首! “曼芝,你怎么跟曼绮一样糊涂,你这样做等于毁了自己!” 曼芝低着头不吭声,说什么都是徒劳,任何理由在父兄面前都是不被理解和接纳的,不如沉默是金。 海峰是真的急了,话也越说越重,劈头盖脸地砸向曼芝,令她的头垂得更低。 金宝终于沙哑着嗓子在一旁开了口,并不像海峰那样急怒交加,而是有些倦怠,“曼芝,你忘了从前说过的话了吧?” 曼芝怔住,有些不解地抬起头来,望向苍老的父亲。 “你说过,等大学毕了业,要挣好多的钱,让家里每个人都过上好日子。”金宝幽幽地说。他黝黑又满是褶皱的脸已然成了辛劳的象征,令曼芝从心里痛起来。可是更让她心痛的是父亲说的这番话,每个字都像尖利的针一样扎上她的心。 “爸,我没忘,你们……给我点时间,我一定能,一定能……”曼芝只觉得心里堵得慌。 金宝叹息一声,打断了她,“你以为,我们真的都在指望你不成?傻孩子,爸不过是希望你不要再跟从前一样辛苦,可以过上好日子……如果——你真觉得嫁给他能好过一点儿,我也没啥好说的。” 曼芝几乎就要落下泪来,可她竭力忍着,不能让爸爸和哥哥为自己伤心。她微笑着说:“爸,我觉得挺好,真的,邵云他……也不是像你们想象的那么坏……至少,因为姐姐的事,他肯和家里断了一切关系……而且,他对孩子,对我……都很好。” 金宝重重地咳起来,一张脸因为剧烈的咳嗽而变得酱紫。海峰给他轻轻地捶着背,面色有些悲哀,为曼芝,也为这个家。可是他终于也不再说什么了,事已至此,多说无益。 曼芝逐渐地把自己的一些随身物品从家里挪了过来,有时太晚了,她也会留下来过夜。邵云把大房间让给她和孩子,自己乐得去隔壁睡个圆润觉。 起初的一两次,曼芝还有些忐忑不安,毕竟对邵云那日的粗暴反应耿耿于怀,但时间稍长,见他并无异样,两下里都相安无事,曼芝才逐渐放下心来。 不久,曼芝买了些糖给大院周围的邻居发了,也算一个简单的召告仪式。那一声声真切的道喜比薄薄的结婚证更让曼芝有真实的感觉。 一个寂静的下午,萌萌睡着了,呼吸均匀。曼芝蹲在阳台上,看着远处高楼的顶层,突然心生凄楚,她竟然就这样把自己给嫁了。 时间向来是最微妙的东西,当你嫌它多时,简直每分每秒都凝滞了似的。一旦忘记了它,忽然一夜醒来,发现已经时过境迁。 三个月一下子就过去了,曼芝所有的心思都在萌萌身上,夜以继日地悉心照料着这个孩子。她还买了一堆育儿书籍,没事就看,似乎想以一种极为科学的方法来抚育孩子,邵云对此很不以为然。 “她将来能成什么样,多半是命运在安排,你费尽心思,只怕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我不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吗?”他斜倚在沙发上,不屑地打击曼芝。 曼芝对他的论调早就习以为常,并不以为忤,依旧我行我素。 她渐渐悟出了一些和邵云相处的门道来,凡事不必跟他较真,真要恼他,就干脆不理不睬,他也无可奈何。如此一来,即使同在一个屋檐下,也能各行其是,互不干扰。况且,他多数时候都不在家,白天要做生意,晚上要应酬,曼芝从不过问他的行踪。相反,他偶尔无所事事待在家里的时候,她反而会觉得莫名地局促。 邵云说话算话,除了嘴上不甚饶人,倒从来没对她起过那方面的念头,连轻薄的语言都不曾有过。曼芝安心之余,有时不免也会胡思乱想,大概在他眼里,自己都算不上一个女人吧。然而她始终隐隐地困惑,他为什么要娶她?真的仅仅是为了孩子,或是他所说的报复? 曼芝没有觉得他对自己有多恶劣,生活虽然平淡如水,可也不至于像自己当初想象的那么糟糕。或许她真的是性情发生了极大的转变,只要能够安稳度日,也能觉得甘之如饴。 曼芝是个闲不住的人,虽然邵云每月都会给她丰足的家用,且只要她开口要什么,钱这方面他并不吝啬,但是她仍然会腾出时间来想方设法挣一点外快。她的内心深处十分排斥被人养着的方式,尽管她实际上干不了什么。替人踩踩缝纫机,糊些纸盒,最高级也不过是翻译些技术资料,可她依然极认真地干着,还偷偷记了账。看着纸上的数字从两位升至四位,她感到一丝满足。 当然,这些事都是瞒着邵云偷偷摸摸干的,如果让他发现,不给脸色看才怪。曼芝跟他相处的时间长了,知道他是个心气极高的人。也是,当初那么风光,出门都有一帮人前呼后拥,对比现在,真难为他了。 申玉芳常常会过来看看她们母女,只是话不多,太多的话题都要避过,只能拣些无关痛痒的事来说说。讲得最多的还是邵云小时候的事,曼芝听着格外新鲜有趣。在每个母亲的嘴里,孩子再顽劣,也是最可爱的。 偶尔,申玉芳也会委婉地提出希望曼芝能劝邵云回去看看。在她的唉声叹气间,曼芝知道邵俊康的情况并不好,她从来不接这样的话茬,她还没有伟大到替自己的仇人去当说客。 大院里的家庭妇女很多,她们对曼芝又都存着些好奇,一来二去,彼此熟稔起来,经常过来串个门,跟她说说话,打发掉一点无聊。 可是曼芝仍会觉得寂寞。由内心深处生出来的一种寂寥,在伤口逐渐愈合之后,这种感觉日益明显。她常常会想,如果没有这个变故,她现在应该在做什么呢?毋庸置疑,一定是在某家公司里勤勤恳恳地上班,或许会被老板骂,或许会和同事磕磕绊绊,但不管怎么假设,她都觉得是那样奢侈,那样美好。 还有小冯,她大概会和小冯在一起,他们也许正筹划着买房。她曾经说过,要买一间大大的房子,把房子装修得漂漂亮亮的,然后把家人全部接过来,让他们从此舒舒服服地住下去。她说这些话时,方竹韵就笑她不切实际,“你这种想法真是幼稚透顶,那小冯的家人如果也要住过来怎么办?你的房子又不是耶稣手里的那块饼,老也吃不完!” 曼芝也知道自己不现实,可是人总有需要做梦的时候,没有了梦想,活着又有什么意思。就像现在的她,虽然身体健康,可是在精神世界里,几乎等同于行尸走肉。 她私底下已经想好,再过两年,等萌萌上了幼儿园,她无论如何要出去找份事做。每天待在这样狭小的环境里,曼芝觉得自己也快发霉了。 天气渐热,萌萌好动,吃过饭就是一身汗。曼芝总是在午睡前先给她洗个澡,这样躺在床上不至于黏糊糊的。 小孩子或许都爱玩水,洗了一个澡后,地上湿漉漉的。曼芝也是一身的汗,感觉腰都快断了。正给萌萌穿衣服,门锁响了两下,邵云回来了。 曼芝着实意外,他很少在这个钟点出现在家里,就不免问了一句。 “跟几个厂商在附近吃饭,有点不舒服,回来歇会儿。”邵云说话间,有微微的酒气飘过来,曼芝注意到他的脸果然是红的。 “你喝醉了吧?” 邵云笑笑,往沙发上倒下去,“谁说的,想让我喝醉可不容易。” 曼芝替萌萌收拾好,把她放在邵云身边,嘱咐他看一下,自己俯身去端水盆。 她穿着很家常的一件无袖连衣裙,领口有点低,弯腰下去时,角度正好对着邵云。几缕发丝散落下来,随着她的动作飘荡摇曳。 曼芝在卫生间里清理完澡盆出来,见邵云左手夹了支烟,右手举着打火机正要点,赶紧出声阻止:“哎,别在屋里抽呀。” 邵云似乎有点发怔,听她这么说,也没反驳,起身往阳台上去了。 曼芝把萌萌安置在床上,她还没玩累,咿咿呀呀不肯就范。曼芝只得耐心地哄着她,用手轻轻拍着她藕段一样的小腿。她拍得慢且有节奏,渐渐地,萌萌安静下来,眼皮沉重。 曼芝还是闻到了烟味,对这刺鼻的味道极为敏感。她皱起了眉,心里甚为恼怒,待萌萌睡着,就往阳台走。 邵云倚在栏杆上,若有所思地抽着烟,初夏的暖风徐徐吹来,酒有些上头。 曼芝上前直接夺过他指间的烟,往地上一扔,抬脚踩灭。 邵云愕然地回身望着她,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 “拜托你以后不要在这个房子的任何一个角落点烟,否则,萌萌就等于在吸二手烟。你作为父亲,就不能考虑得周全些?” 邵云瞪眼看着她,曼芝虽然一脸愠意,可那张脸却是无比生动的,白皙的面庞,红润的唇,还有那双剪水般的眼眸,此刻因为生气,格外明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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