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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八


  护士来推曼绮进太平间,曼芝死死抱住曼绮的脚,一声不吭,也不放手。

  “曼芝,别这样。”同样筋疲力尽的海峰走过来掰她的手,劝她冷静。

  手被海峰掰得发青,曼芝的牙齿抖得咯咯作响,但依旧不松开。她只有一个念头,不能让他们就这样把姐姐带走,带到那个冰冷的无情的世界里去,绝对不能。

  海峰突然丧气地一甩手,蹲在地上呜呜地哭起来。

  病房里的两方无声地僵持着,谁也不忍心把这个倔犟的女孩从曼绮身上拉开。

  终于,一个年纪较长的护士走上前,叹息着对曼芝说:“姑娘,让她早些入土为安吧。”

  曼芝的眼泪终于苏醒,纷纷扬扬地从面颊上滚落。刹那间,她忽然明白了姐姐要对她说的话。

  曼绮在最后一刻终于向她承认:“曼芝……我……错了。”

  是的,她错了。

  她以为只要自己不贪心,只要她默默无闻,总有一块净地属于她和宝宝。在那里,她们可以安静幸福地活下去。

  “姐,错的人是我——是我——”曼芝终于凄厉地哭喊出来,重重扑倒在曼绮的身上。

  她一直以曼绮的救世主自居,一直以自己的是非观念来评判曼绮,可是最后,她没能救得曼绮,反而是害了她!

  海峰哽咽着拉住痛不欲生的曼芝,他已经失去了一个妹妹,绝不能再失去第二个。

  曼绮还是被推走了。曼芝伏在哥哥的怀里掩面恸哭,她再也没有机会让曼绮亲耳听到她的道歉了,这将是她终身引以为憾的恨事。

  三天后,兄妹俩带着曼绮的骨灰踏上返程的火车。

  海峰痛心地发现原本聪颖灵秀的曼芝完全失去了昔日的奕奕神采,眼神空洞迟滞,如果没人跟她说话,她可以连续几个钟头不开口。她紧紧搂着装曼绮骨灰盒的行李包,蜷缩在靠窗的位子上,无神地盯着窗外。海峰天生口拙,除了在一边干着急,毫无办法。

  如果没有海峰,曼芝不知道还找不找得到回家的路。她完全陷入了呆滞的状态,不能想任何事,因为任何事最后都会扯到曼绮身上。想到曼绮,她的心就像被生生撕裂开来一样的疼痛,让她不停地吸着气,只觉得生不如死。

  她像《玩偶》中的佐和子一样,由海峰将自己一路拖着走,上车,下车,走路,再上车,再下车,然后,终于到家。

  苏金宝一夜间头发白了大半。

  那毕竟是他的女儿,苏家最美丽的孩子,曾经被多少邻居啧啧称赞过。

  “金宝,你的两个女儿,一个娇,一个俏,将来福气享不完啊!”

  “你们家曼绮长得这么漂亮,以后一定嫁得好,到时候让她别把眼睛仰到天上去,再也看不到我们这些穷乡邻哦。”

  看到曼绮骨灰盒的那一瞬间,金宝的眼里充满了血丝,他不明白到底是如何走到这一步的,没人告诉他。他把可叹又可悲的目光投向曼芝,希望这个坚强的女儿可以宽慰自己,然而,他很快就惊惧地失望了。

  曼芝惨白的脸上看不到一丝生气,她什么话也没说,默默地上楼,直接把自己关进了房间。

  身心俱疲的海峰坐在门口的小凳上,双手揉搓着浓密的短发,无声地掉泪。

  金宝望着发生在自己眼前的一切,忽然苍老下来。他不明白这世界是怎么了,他这么多年来辛辛苦苦、无怨无悔地辛劳,以为儿女长大了自己就可以省心享福了,却没想到生命里还会有这样残酷的一天。

  目光再次投向曼绮的骨灰盒,金宝悲伤的眼里竟然起了深深的怨恨。他无法不恨,他搞不懂曼绮的心思,竟然可以不顾亲人,如此轻易地毁了自己,让这个家从此陷入拨不开的阴云之中,尽管她并非故意。

  金宝断断续续地在曼芝的门前敲了一个钟头,也劝了一个钟头,里面一丝声响都没有。他惊骇起来,大声喊海峰。

  海峰有如惊弓之鸟,顾不得满身疲倦,抬脚就踹开了房门。

  曼芝可怜兮兮地蜷缩在床的一角,用陌生而惊恐的目光望向闯进门来的哥哥和父亲。她的神情像个十岁不到的孩子在野外迷了路,怎么也找不到回家的方向,只好认命地等待恐怖的未来。

  海峰的心像被刀扎一样生疼,这不是他熟悉的曼芝,他的小妹不该是这样的。

  从小,曼芝都像男孩一样争强好胜。有一回,曼绮在路上被邻校几个不怀好意的男生围着欺负,正好曼芝放了学去找曼绮,见姐姐有难,居然不掂量自己几斤几两,捡起路边的干树枝就冲了上去……一对多的场面可想而知,如果不是海峰和几个同学恰好路过,曼芝会怎么样后果不堪想象。

  “不然怎么办?难道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欺负姐姐?”胳膊上抹着药的曼芝振振有词地反问哥哥。

  “你可以去找老师,找同学帮忙啊!”

  “我可不能丢下姐姐不管,多危险呀。”曼芝嘟着嘴大声说。

  海峰只有无奈地摇头。

  每年,曼芝都会站在学校露天的领奖台上收取属于她,也是他们全家的那份光荣。她爱在老师读表扬词的时候,俏皮地对坐在家长席里的爸爸和哥哥眨眼,一下又一下,毫不掩藏喜悦。那时候,海峰的心里也被自豪塞得满满当当,这就是他的妹妹,他们家无与伦比的骄傲!

  一切都戛然而止!

  满心以为可以走到快乐彼岸的全家,就在深秋的这样一个夜晚被破坏殆尽。

  海峰冲过去紧紧地把曼芝搂进怀里。他从不矫情,可是这一刻,他真心疼惜妹妹,他不能,也不忍看到这样无助的表情出现在活泼开朗的曼芝身上。

  曼芝的脸紧贴着海峰的衣服,那上面有一丝淡淡的机油味,这味道给了曼芝真实的感觉。她像从一个可怕的噩梦中惊醒过来,想要松一口气,却发现不是梦,一切都是真的。

  所有痛悔和恐惧的情绪在瞬间得到释放。曼芝在海峰的怀里号啕大哭,眼泪打湿了海峰的衣服,一直浸润了他里面的衬衣。

  “是我……是我……不好……”曼芝抽泣到痉挛,痛苦地说着不成句的话。

  她以为自己可以控制得了局势,然而结果完全出乎意料,她的自信被彻底击得粉碎!

  海峰粗糙的掌心轻抚曼芝的秀发,用坚定的口气劝道:“曼芝,你给我记住,这不是你的错——要怪,只能怪曼绮糊涂,这是她的命!”

  午夜,时针悄悄指向两点。

  有湿咸的东西流下来,上官琳吸了吸鼻子,随手抽了张纸巾,一边擦一边看向身边的曼芝。

  曼芝双手环抱住腿,脑袋枕在膝盖上,整个人团得紧紧的,仿佛怕冷。她说话的时候,声音一直放得很低,柔柔的,像午夜广播电台的聊天节目。

  或许时间隔得太久,或许当初就已经把所有的悲伤和激愤消耗殆尽,她没有像上官琳那样情绪激动,始终保持缓慢的语调,平静地诉说着那段往事。

  “那邵云呢?发生了这样的事,他还能心安理得地子承父业?”上官琳忍不住愤愤地问。

  曼芝摇了摇头,“姐姐出事后我有很长一段时间没见过他。那些日子,我哪里都不敢去,只想把自己藏起来。如果可以,我甚至希望一辈子都不出门,又哪里会顾及得了旁人。”

  上官琳心生恻隐,悄悄伸手轻握住曼芝冰凉的右手。

  “爸爸和哥哥对我的状态十分担忧,尽了最大的努力来包容我,照顾我,在我面前说话从来都是小心翼翼,生怕刺激了我。我知道他们也很伤心,也很累,明白自己不该这样下去,可是我就是无法坚强起来,连呼吸都能感觉得到痛,我找不到宣泄的出口。”

  上官琳再次欷嘘起来。

  屋子里静静的,连时钟走针的滴答声都格外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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