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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八


  沃伦教授站起来同我握手,笑说:“林小姐,欢迎。”然后请我喝茶寒暄,已经花去五分钟。我本来有一大堆的问题,现在只能统统打消,反而不知该所什么。他问:“林小姐,课程表你看了没?请问你对那些课程比较感兴趣?”我随口说了几个。他点头,“好,林小姐,那祝你在胃里、、未来时间里学习愉快。”我只好站起来,同他握手,说:“谢谢您,先生。”精心准备的会面三言两语就这样结束了。没有八法,接下来的时间在图书馆里消磨。后来才了解到,沃伦教授之所以愿意给我十五分钟的见面时间,大概还是看在文史女士的分上第一次实验课,教授站在讲台上强调注意事项:“所有人必须穿实验服,戴手套,还有防护眼镜,鞋子必须是牛皮靴子,平底,耐酸碱腐蚀。女士注意了,头发不仅要扎起来,而且不允许露在外面,最好包起来……”我一直没搞清楚到底怎么包起来,带个发套还是帽子?实在有够土的。反正林林总总,一打堆的注意事项,十分严格,许多要求都是国内听都没听过的。真是上课的时候,先教大家万一发生是试验事故,应该怎么保护自己,甚至考核,十分重视。一次实验课,发带突然断了,盘起来的长发散下来,恰巧被教授看到,很客气的说了几句。我一气之下,一刀剪了,纷纷落地,将过往统统抛却。碎长的短发看起来精神不少。

  课程既简单,我不敢相信这是大学里的课程,早在高中就已学过,何况完我还上过三年大学。课堂气氛很活跃,通常是教授先将一段,便有学生打断,站起来滔滔不绝陈述不同的意见,比如“为什么是这样,而不是这样——”之类的。一开始觉得十分惊奇,这么简单的基础知识,犹如一加一,竟然可以这么问的理直气壮且大言不惭。教授十分耐心,一再讲解,最后通常说:“好了好了,时间或许不够了,这个问题我们可以私下再讨论。”

  下课铃响,我拦在前面,说:“不好意思,沃伦教授,打扰一下,我上次做了一个试验,产率出乎意料的好。后来我查了一下资料,说‘非质子偶极溶剂能提高核试剂能量而提高其亲核性’,关于亲核试剂的亲核性,我还有点不大明白。”他抬头看了我一眼,说:“那你实验时的溶剂很偶可能是非质子极溶剂,比如在DMF,DMSO溶剂中。这是进一步探讨有机反应方面的理论知识,有许多问题尚未圆满解决,脂肪族亲核取代反应里将会详细解释。”我顿了顿,扶着眼镜说:“我想这大概是研究生的课程。”看着我赞许地笑,挑了挑眉,耸肩说:“林小姐,我实验室需要一个助手,如果你愿意,可以来。”我没想到有如此殊荣,十分惊喜,连声道:“是得,我十分愿意。”

  第一学期结束,我拿到了全额奖学金,门门功课优秀,连最挑剔的森的伯格教授也给了我极高的分数。我将成绩单寄给周处,附带一张大大的圣诞卡,他一定会高兴的。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转眼间,又是一年。大家都说:“如果你要找艾,不是在图书馆便是在实验室。”我通宵达旦做实验,并且乐此不疲。舍友惊叫:“艾,你这样学习,简直是发疯了!”节假日大家出去喝酒跳舞,疯玩到半夜,我在实验室逍遥自在。舍友说:“艾,你这样是不行的,小心变成书呆子。”我笑:“不会的,我只是喜欢。”当年我比这里所有的人都荒唐堕落,曾将放浪形骸,醉生梦死;现在,早已失去兴致。淡极始知花更艳,经历过多少生离死别,才能做到现在这样波澜不惊,透明如镜。

  稀奇古怪带饭菜,依旧难吃。我常常去附近一家小餐馆,通常说的都是:“combine, take away.” Combine在化学术语里是混合的意思,可是在这里确实混合菜各种营养都有一点,对身体比较好。我一而再,再而三的发誓不再吃混合菜,可是到最后还是会转到这家小餐馆,打包打走,实在是无从挑选。一开始不明白,也曾一个人在餐馆用餐。后来才知道危险,单身女子独自在外吃饭,我不怕男人上前搭讪,我怕的是女人。

  有时候会跟操曹通电话,他应德国某所研究机构的邀请,再次赴德工作。我开玩笑的说:“那你还回国干嘛?当时就应该留在德国,这部多此一举吗!”他说:“不,不是多此一举。当初会过,大概就是为了遇见你。”我愣住了,叹息一声,说:“操曹,我十分抱歉。”他顿了顿,说:“不用抱歉,爱过的人都不用说抱歉。你现在这样,我很高兴,你比我想象中海才华横溢。”我说:“操曹,我真的很感激你,谢谢。”随即好奇的说:“操曹,你看着吧,我将会在这个领域有所贡献。”他认真的说:“是的,我从不怀疑。”我们在天之涯,海之角,鸽子飞翔自己的方向。或许某一天,不期而遇,相识不如相望淡淡一笑。

  情人节那天,里昂约我出去跳舞。她是一个很可爱的大男孩,高大,英俊,为人热诚,笑容像这个国家一样灿烂。我笑:“里昂,我比你大得多。”里昂不平地说:“艾,这不是借口,我根本不信。”我叹气:“里昂,我真的没骗你。”为什么有人会认为我不到二十岁呢?难道是经常跟年轻人在一起的缘故,所以沾惹上他们的朝气?有一次去喝酒,甚至有人问我要身份证证明我已成年,我哭笑不得。他们认为东方人连年龄都十分神秘。

  里昂抚着胸口说:“艾,你不能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伤我的心。”我迟疑了下,没说话。他立即接上去:“今天实验室和图书馆都将关门,你无处可去,为什么不和我去跳舞?仅仅是跳舞而已,你一定会喜欢的,我保证。”我无奈的看着他,只好点头。因为是情人节,分外热闹,人潮拥挤,热歌劲舞,人人兴致高昂,激情澎湃。里昂早被人情的女郎拉到舞池中央去了。我坐在角落,看着各色人群,如此喧嚣热闹,心霍地空落落的。越是繁华,越是凄凉。忽然想起大洋彼岸的祖国,就是那么不经意间,还有自己的情人节。牛郎织女,凄美动人的爱情传说,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天长地久有尽时,此恨绵绵无绝期,此恨绵绵无绝期!

  我很配合地等到曲终人散才出来。夜深人静,灯火阑珊,路上任有成双成对的情人耳鬓厮磨,难舍难分。月上中天,光洁柔美,天空纤尘不染,映得人得心也跟着空灵剔透,赤裸裸毫无遮掩。整个人暴露在月光下,心情分外脆弱。忽然想起亚龙湾沙滩上的月色,大海,沙滩,椰林,清风,明月,还有人——瞬间跳入脑中,无比清晰,无法阻挡。海上升明月,天涯共此时,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其实一直都不曾忘记,只是埋藏的太深——自欺欺人而已!心痛发作,一是在也按耐不住,跑到旁边的电话亭,冲动的按下一长串的数字。

  听到里面的嘟嘟声,才知道自己是多么的可笑,这又算什么呢,无缘无故,简直莫名其妙,愚不可及!正要挂断,那头传来熟悉的声音:“喂”,已经彻底瓦解,如此魂牵梦绕,在某个地方,原来始终不曾忘怀。眼睛突然润湿,没有说话,将听筒慢慢放下。听到他急切的喊:“喂喂喂——艾!是你吗?”一震,放下的手一滑,还是挂断了。立刻,电话又想起来,划破宁静的夜空,穿透无数的障碍,不一不挠,誓不罢休。

  或许是月色的蛊惑,或许根本就是心情的蛊惑,我在此刻彻底沦陷,接了起来,压抑着汹涌澎湃的情潮,轻声哼歌:“春风吹呀吹,吹入我心扉,想念你的心,怦怦跳不能入睡;为何你呀你,不懂落花的有意,只能望着窗外的明月——”如此艰辛,悲不成声,调不成调,只好戛然而止,将无数的感慨,伤悲,惆怅统统化为酒和泪,一饮而尽。他接下去:“月儿高高挂,弯弯的像你的眉,想念你的心,只许前进不许退,我说你呀你,可知流水非无情,载你飘向天上的宫阙——”歌声像断裂的帛撕毁后绝望的凄凉。

  尾声任然在颤抖,缠绵而悲伤。我哆嗦着唇,用尽全力,跟着他一起唱下去:“就在这花好月圆夜,两心相爱心相悦;就在这花好月圆夜,有情人儿成双对,我说你呀你,这世上还有谁,能与你鸳鸯戏水,比翼双双飞……”我悲不自胜,泣不成声,再也不能忍受,一把挂断,对着电话低语:“再见。”以前也娇嗔着问过,这世上还有谁,能与你鸳鸯戏水,比翼双双飞?问的时候绝对没有想到,那个人竟然是别人。

  一夜无眠,回到宿舍,翻出当初漂洋过海带过来的纸箱——那个始终不敢反动的角落,记忆终于淡下来,各种各样的风筝,已经满是灰尘;还有沾上油渍的外套——已经洗干净了,我掏出口袋里的玻璃瓶,满满是烟头。打开来闻了闻,做了一个永远伤感的梦,梦里似曾相识,却依旧无可奈何。醒来后将玻璃瓶放在床头的书桌上,日日相对,不在避讳。设有奇怪的问:“艾,你有收集烟头的爱好?”我摇头:“不,我想知道里面究竟有那些成分,准备拿去实验室作分析。”她翻着白眼说:“艾,我确定,你做试验作风了。”不用分析,那是曾经毫不余力的爱。

  唯有毫无保留地爱过,节节寸断地痛过,才知道眼前的一切是多么的不容易。我在过去的回忆里惆怅,朝着远处的高山坚定不移地攀过去。

  很久以后,终于明白,不是所有的感情都会有始有终,孤独尽头不一定是惶恐,可是生命,总免不了最初的一阵痛。

  凤凰重生,一样免不了烈火焚烧的痛。

  最初的一阵痛,必不可免,最后,终将回归淡然。

  再忆起当初,始终不曾后悔——爱与痛。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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