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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三


  再也不能安稳,我穿好衣服,挎上包,就着熹微的晨光,钻入苍茫的晓色里。街上行人稀少,空气寒冷潮湿,寂然无声,整个城市睡眼惺忪,还未完全醒过来。等了好一会儿,才拦到一辆出租车,直奔郊外。我摸了摸裤兜里的玉雕,应该还来得及,至少要送一送他,再见一面。我老远就打发车子离开了,天色尚错,沿着无人的街道快步跑起来,唯恐迟了。高大的树木在雨水的滋润下青翠欲滴,一阵风过,落下无数的水滴,溅到脖子里,冰凉,忍不住哆嗦了下。抬头见几辆警车迎面开来,顶上警灯闪烁,在身边呼啸而过。

  我侧目而视,骇然之余,发足狂奔。跑到尽头,刚转弯就看见触目心惊的黄色警戒线以及无数的人影,许多人隔着数十步遥遥观望,交头接耳,指指点点。门口站满了手持重枪、全副武装的武警,面无表情地押着犯人上警车。我走近几步,看到小顺双手被铐,面如死灰,神情木讷,手脚都在哆嗦。被人推着跨上车,脚下一个踩空,跌倒在地,头磕在铁门上,额上流出血来,既没有出声,也不知道擦,鲜红的血沿着鼻梁额角往下滴,不知道痛似的,满目狰狞,形状恐怖。听得一阵推搡叫嚷,厚重的铁门缓缓合上,随后一些武警持枪从别墅里出来,钻入最后一辆警车,快速离去。门口仍然有守卫的人员,闲杂人等不得随意出入。

  浑身冷汗涔涔,手足冰凉,仿佛六月飞雪,身处寒天雪地,万载玄冰之上。警车畅快开远,围观的人群仍然不散,三三两两围在一处议论纷纷。听到一人摇头叹息,感慨连连,我顿足,出声问:“大叔,您知道发生什么事了吗?”喉咙仿佛被什么黏住似的,差点发不出声音。他看了我一眼,没说话,立即有人插嘴:“这还用问,警察一鼓作气捣毁犯罪分子据点,伸张正义,为民除害!那叫一个大快人心……”我压下哽咽,咬着唇不敢出声。那大叔嗤笑一声,骂:“什么都不知道,瞎显摆什么呢你!”众人好奇,都问他事情原委。

  第五十四章 万箭穿心

  他清了清嗓子,方缓缓道来:“大概是凌晨三点的样子,我还躲在被窝里睡觉呢。忽然听到一声巨响,一开始还以为是打雷,后来又响了几声,才醒悟过来不是,好像是什么被砸的声音,惊天动地,似乎还夹杂有枪声,附近的人大概都听到了,才知道是出事了。我一时好奇,爬起来一看,居高临下,见到这里灯火通明,人影幢幢,警察将这片全都给围住了,水泄不通。当时天太黑,我没敢出来。有一场景印象特别深刻,我在窗口远远看见一伙人反手押着一个人出来……”我忙问:“您见那人长什么样子了吗?多大年纪?”

  他不耐烦地说:“隔那么远,谁看得清那人长什么样,不过年纪应该不大。他临上车还跟旁边的警察说了几句话,脚不抬,不慌不忙地上车走了。若不是手上戴着手铐,差点以为他是便衣警察,这种人作恶多端,不过,东窗事发,还能这么镇定,倒也是一条汉子。哪像刚才这些人,平时作威作福,凶神恶煞,事到临头,一个个吓得屁滚尿泫,切!狐假虎威!后来,又拥上来一批人,将周围都封锁了。然后一遍一遍地搜查,将试图逃跑拒捕的人全部抓了起来。还有人纵火想趁乱逃跑,这样的天气,炎热哪蔓延得起来,消防车一来,就压下去了。隐隐约约还听到打斗的声音,等我出来看时,事情差不多都结束了。刚才只不过收拾尾巴,重头戏早完了。”说完瞧了眼刚才说话的那个慷慨激扬的年轻人。

  一时间众人七嘴八舌地说起来,有连连摇头说“可惜了”的,有义正严词地说“天网恢恢,疏而不漏”的,有说“作恶多端,死有余辜”的,有叹的,有骂的,众说纷纭,却都是隔岸观火,事不关己,哪有切肤之痛!顶多茶余饭后的闲谈而已。我沿着原路往回走,总觉得路面不平,高高低低,踩上去像在深山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艰难地跋涉。有自行车从身边擦过,我重心不稳,“呯”地摔倒在地上,脑子里飘飘然的,也没什么知觉。

  骑车的是一学生,穿着校服,背着书包,见我倒在地上,将车一摔,连忙跑过来,紧张地问:“你没事吧?”我摆了摆手,意思让他走。他叫出来:“哎呀,你手出血了,要不要我送你去医院?”将车子推过来。我低头一看,擦伤的地方流了满手的血,淡淡说:“没事,只是擦破了皮,你走吧。”踉跄着爬起来,拍了拍裤子,触目的血印,掏出纸巾随便擦了控,茫茫然往前走。走了好半天,看见门前重兵把守的守卫,才惊觉走错了方向。

  人群已经散去,门口高大的铁门被破坏得非常彻底,砰然倒在地上。偷偷蹩了一眼,里面凌乱不堪,到处是碎玻璃片,满地湿漉漉泥泞的脚印,从门口一直延伸到道路的尽头。风中似乎还有烧焦的味道,破败的窗户有一下没一下地敲打着墙壁,发出“呯呯呯”的巨响,恐怖惊惧。我拖着千斤的脚步掉头往回走,乳白色的云镶出一道金边,雨后初霁,第一缕阳光穿云破雾照在身上,我却打了个寒战,血液都冻住了。

  我想起一事,给阿平打电话——不敢打周处的电话,不知道他到底有没有出事。阿平前几天还打电话过来问我眼睛好了没,说周处让他去一趟云南,特意来问我有没有什么想要带回来的。按键的手指发涩,跟几个数字搏斗,万分艰难。电话还打得通,一直响,却没有人接。我耐着性子,站在街头,连打了三遍,照旧是不停的“嘟嘟嘟”的声音。我必然地挂断,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川流不息的车辆,一时间不知身在何处。太阳已经露出了脸,低低地挂在天边。

  我惶惶然,汗流浃背,腹痛如刀绞,再也不能忍受。弯腰随手拦了辆出租车,师傅问我去哪,我想了好半天才说去朝阳。那师傅笑说:“姑娘,您逗我呢,您去朝阳哪呀?我总不能绕着这么大的朝阳兜圈子吧?”记忆有些微的迟钝,一大片一大片的空白,连接不上来,恍恍惚惚地说:“那您将我在三环路上放下来就行。”我要去哪?我自己也想不起来,闭上眼再也没有力气说话。

  蜷缩着身子,胸口又闷又痛,几欲爆裂,整个人在混沌中煎熬。电话声响,陌生的号码,我不等响第二声,立马接起来。阿平的声音在那头响起,低沉嘶哑,喊:“木姐——”我尽量沉稳地说:“阿平,你没事吧?”他声音断断续续地传过来:“木姐,你已经知道了?周哥他——”我咬紧唇,用力咽下苦涩,问:“周处他——现在怎样?”他告诉我:“周哥和陈哥早在春季的时候就发生了矛盾,上次周哥去广州也是为了摆平这事。后来陈哥被警察盯上了,出卖了周哥。周哥天天被警察暗中监视,焦头烂额。周哥觉得北京不能再待了,为了不引起注意,一点一点撤离,派我来云南就是为了安排诸位兄弟退路的事。哪知道,就在昨天晚上,周哥被抓了!”声音惨痛,愤怒从齿缝间无声地流泻出来。

  我捂紧听筒,尽量不让声音泄露出来,握紧双拳往旁边的座位重重砸了一下,周处还是被抓了!司机回头看我,眉头皱起来,我也不管,低声说:“阿平,你自己注意点,别再打电话过来了。”他哽着声音喊:“木姐,周哥他——他还能活着出来吗?”他自己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还想着周处,算是十分难得了——我红着眼说:“阿平,你别担心,我会想办法的。反倒是你自己,千万注意。”按断通话键,对司机清晰明白地说出要去的地址。我抖着双手努力镇定下来,就是拼尽全力,也要想出办法来!

  先到宋令韦的住处,按了半天门铃,没有人应。没想到他这么早就上班去了,抑或是彻夜未归?我站在中宏集团办公楼的大厅里,打电话给他,手机呈关机状态。我对服务台的小姐说:“您好,我找宋总。”她问我有没有预约。我摇头,说:“你能不能通融一下,就说林艾找。”她打了个电话,说:“对不起,宋总不在公司,出去和客户谈生意去了。”我不知道她说的是真的,还是敷衍我的话,想起一事,说:“那请问萧秘书在不在?”她看了我一眼,说:“萧秘书刚出去了。”我木然地点头,说:“谢谢,那我就坐在这等吧。”

  在桌上抽了本杂志,翻天覆地地看了半天才发现是财经类的,一窍不通。我先还时不时地打电话,依然传来机械的女声“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请稍后再拨”,等到后来,再也不作他想,只有无尽地等下去,等下去——不知何时是尽头,也许就在下一刻,别无他法!心急如焚被漫长的等待一点一点消磨殆尽,灵魂也希望一起被吞噬。我觉得时间从来没有这样难熬过,仿佛多过一秒,便丢失一分生命力。总台的那位小姐走过来,叹了口气,说:“小姐,你要不要先去吃点东西再回来等?你脸色看起来很差。”我摇头,勉强挤出一个笑容,说:“谢谢,我还不饿。”她劝我:“宋总谈完生意也有可能不回公司,你要不明天再来?我一定替你转达。”我摇头:“我找他有急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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