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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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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雨燕双飞,春意阑珊。谢芳菲的病渐渐地有了起色。丁令光照例过来叮嘱她好好养病,莫要胡思乱想之类。再养,再养,她也是遍体鳞伤,身体上的,心口里的。结不了疤,也好不了。永远腐烂,没有止境。谢芳菲漠然地坐在窗前,看着霏霏的细雨,心思早已飘远,不知停留在哪个角落里。屋檐下偶尔滴下一两滴雨水,寂静的时间里,听在耳内,分外清晰。 谢芳菲站起来,拿起一把伞,推门走了出去。沿着雍州的外城一脚深一脚浅地走过去。春雨微寒,打在身上,久了变成一个一个的雨迹子,散在肩上、脚下,褪不了。谢芳菲站在远处看着烟雨霏霏、竹林深深的心扉居,她没有勇气走近。往事一幕幕,浮光掠影,眨眼成了梦幻。这么些年竟然一点意义都没有。如梦似幻,转眼成空。兜来转去,生关死劫谁都没有挨过。白杨村里人呜咽,青枫林下鬼吟哦。人和鬼都差不多。昏惨惨的天地一片迷蒙,旧事凄凉不可听。 看着旧景,想着旧人,所有的人,只剩下孤零零的自己,勉强苟延残喘。白茫茫的天地何处是尽头?从头到尾,谢朓被逼死,左云被害死,王如韫只怕离死也不远。刘彦奇被杀,明月心万箭穿心。好的,不好的,都死了。容情,容情因她而死,秋开雨疯了——不论是不是真疯,已经不重要。她,她也没有必要继续活在这个世界上。她呼吸日益艰难,从脚下涌上来的淤泥快要没到头顶。白茫茫的大地,这样的残忍和血腥,留给适合的人去主宰。她已经被淘汰。沉睡在仁厚黑暗的地母的怀里,到底可以安歇。生亦何欢,死亦何苦! 丁令光看着谢芳菲收拾包袱,冷声问:“芳菲,你一个人要到哪里去?”谢芳菲转头看着她,笑说:“令光,我不是一个人,我还有小文。”丁令光拦住她,大声说:“不行,芳菲,你太胡来了。”谢芳菲按住她的手说:“令光,我没有胡来。我会好好活下去的。我要去找陶大师,他答应过我收小文当他的关门弟子。”丁令光仍然不放手,冷冷地说:“我更不能让你离开。小文跟着你,我还放心一些。现在,你居然要将他送给陶大师,你这是干什么!临终托孤吗?你绝对不能离开雍州。天下动荡不安,到处乱哄哄的,怎么走,走到哪里去!芳菲,我是不会让你离开的。” 谢芳菲的心事正被她猜中,面不改色地说:“令光,你多想了。我答应过你,一定会好好活下去的。小文跟着陶大师再好不过。我也正想投靠大师。有他照应我们,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天下动荡了几百年,也不是现在才乱起来的。天下这么大,总有地方安身立命。乱也没有办法。”好好地活下去,可是生不如死,死了会比较好吧。生无可恋,还活着干什么。 谢芳菲铁了心要离开。丁令光拿出小文做说客,苦口婆心,怎么样都劝不动她。想起陶弘景,暗中派人去了信。他总不能眼睁睁的什么都不管,稍稍放了些心,只得答应谢芳菲离开。派了几个侍卫沿路护送她去建康,再三叮嘱,路上千万别出差错。 丁令光一路送出城来。谢芳菲笑着告别了她,抱着小文坐进马车里。神情柔和,心里面安详平静。一个人一旦作了某样决定,其他的就不重要了。陶弘景曾经答应过她要收小文做入室弟子,小文跟着他总比跟着体无完肤的自己要好得多。她已经不是完整的谢芳菲。 马车慢慢地驶出雍州,谢芳菲转头看着高高的城墙,矗立数百年不倒,忽然想起一句话“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间正道是沧桑”回首间沧海桑田,已是百年身。往事最不堪回首,魂断神伤,潸然泪下。谢芳菲赶紧掉头看向窗外的景致,花木繁茂,蓊郁峥嵘,奈何与己不合。旧时天气旧时衣,只有情怀,不似旧家时!一切不复重来! 一路逶迤而行,人马无声。谢芳菲从帘子外面一眼看见山上矗立的庙宇,缥缈遥远,心里动了一下,那是卧佛寺。神情难得地波动起来。卧佛寺,卧佛寺,一切因它而起。想了一会儿,大声说:“停车!”马车晃悠悠地停住了。谢芳菲抱起小文就要上去。侍卫们为难起来。谢芳菲说:“我只不过上去磕个头,烧炷香,祈求一路平安罢了。”众人也不敢十分为难她,远远的跟在后面。谢芳菲叹气,就当做最后的祭奠,全部的过往,从哪里开始,就从哪里结束。有始有终,重新回到原地,画上同一个句点。生是一头,死亦是一头,走完一生,长或短,在这里圈成一个圆。 谢芳菲慢悠悠地一路爬上去,不疾不徐,想将沿路的风景刻在脑海里。百花齐放,百鸟齐鸣,正是江南好风景。以后,以后可能就没有机会。山下春意将尽,山上却正好,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红杏枝头春意闹,一路噼里啪啦燃烧开来,热闹旺盛。人间又是一年春,可惜,物是人非事事休。小文不让抱,一个人在前面爬得气喘吁吁,满头大汗。一弱一小,走了大半天,才走到寺门口。高高的门槛,有些残破的木门,厚的石墙,清冷的寺院。还是这个样子,宛如旧事重演。她有些失神。 谢芳菲凭着记忆,跨过重重的院落,一路摸到后院,那些桃花不解世间爱恨情仇,依然开得如火如荼,红红白白,层层叠叠,宛若云霞。谢芳菲像立在梦境里,曾经的记忆,午夜梦回时分也曾这样刻骨铭心。不由自主摘下一枝桃花,长叹一口气,“人间四月芳菲尽”,那些事都已随风而去。谢芳菲也要去了。喃喃低语:“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一阵风过,瞬间落红无数。 谢芳菲低头拍了拍身上、肩上的桃花,再抬起头时,忽然怔住了。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秋开雨无声无息站在她面前,脸容消瘦,神情憔悴,浑身落寞悲伤。以前凌厉无情的眼中含着泪,轻轻低吟:“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他一直都在这里,一直都在。疯了,当然是真的疯了。再疯下去,他保不住不会随着当年李存冷掉落的侧崖跳下去。没想到推来挤去,还是转回到原点。差一点就擦肩而过,差一点就真的万劫不复。 断续声随断续风,隐隐传到谢芳菲耳朵里。谢芳菲由梦到醒,由惊愕到从容,反应过来,慢慢走到他的身边,仰起脸,泪光婆娑,心神震荡,不能自已。忽然微笑起来,一声一声地呼叫:“开雨!开雨,开雨——”泣不成声,婉转缠绵,感心动耳,荡气回肠。宛若梦境!谁道浮生不若梦,假做真时真亦假。 秋开雨狠命搂住她的时候,谢芳菲失声痛哭。为什么哭,她不知道。那么多人死了,他们总算活了下来,她不知道她为什么还要哭。所有人的死成就的是他和她吗?谢芳菲不敢这样想。死的人不会真正死去,活的人却要好好地活下来。谢芳菲抱紧秋开雨,他们什么都没有,连命也保不住,只有彼此。活一日是一日,没有明天。纵然他和她在一起,也保不住天长地久,瞬间生离死别,谁也说不定。这样的乱世里,谁也说不定。形势永远比人强。 谢芳菲和秋开雨带着小文离开了,去了她一直向往的“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的塞外。说不定会碰见任之寒,他或许有了许多的小孩。那里也不是乐园,可是新的地方,新的开始,他们还想彼此靠着多活两天。这里太多的死亡,太多的鲜血,压得活着的人喘不过气来。 谢芳菲他们经过建康的时候,城毁人亡,一片废墟,满目疮痍。谢芳菲指着远处的建康宫沉沉地说:“开雨,你看!”秋开雨点点头,没有说话,他明白谢芳菲的意思。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再多的言语也显得苍白无力。建康宫,建康宫再一次被毁。谢芳菲除了叹气,没有其他的话。 她在此时忆起容情,想起苏东坡写的一首词:“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断肠处,明月夜,短松冈。”泪盈于睫,悲兮悲兮生别离! 这样的乱世,没有一样感情不是千疮百孔,支离破碎。城毁了,人亡了,所幸,他和她还活着。 这样的一段故事,只是一个别样的传说,不存在正史里。一个时代的结束,另一个时代的开始,已经和他们无关,和这个故事无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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