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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四


  钟越这才略微安了安心,探头往床上看了看,闭目靠里仰躺,被子盖得严严实实。他要走时,突然反应过来,手探到妈奶奶的鼻间一探,竟全无气息!

  老人家一向多病多灾,身体本来就不好,离开也是早晚的事;何况是寒冷的冬天,又是夜里,凌晨时候最容易走;更兼钟越回来,就是死也无憾,觉得万事了无牵挂,心里一松,就这么去了。

  王婶见他人跪在地上,一头磕在床沿,泪如泉涌,额头破了也不知道。一时吓到了,仔细听了听心脏,才知道是去了。王婶终究是有年纪的人,经历过生死大事,忙拉开他说:“快别伤心,你奶奶见你回来,安心去了,寿终正寝,这是人生最大的好事。何况唯一的一个孙子正好在床前送终,更是难得。人要是像钟奶奶这样,一生才算是尽善尽终、圆满无憾了。”连声安慰他。

  钟越哭了一通,心里缓过来,坐在地上瞪着双眼直发呆。王婶忙劝他节哀顺变,又说:“人老了,总是要去的。奶奶的衣服、遗像,还有棺木等一应东西都是提前就准备好的。如今不土葬,没过去那么多讲究,但是装殓、停棺、超度等事还是要的,这些事都要仰仗你来做呢,先得保重自己。你总要让奶奶走得安心啊,别哀伤过度,弄坏了身子。”

  一时间邻居知道了,都过来帮忙。厅堂上摆了遗像,设了香烛、炉鼎等事。钟越跪在前面先磕了头。天亮了,亲戚朋友前来吊唁,他跪在旁边回礼。钟家的亲朋少,并没有很多人来,倒是街坊邻居都来上了香。王婶端了碗粥过来,让他先吃饭,再忙其他的。

  他坐在厨房的桌子边,瞪着碗里的粥发呆,一点儿食欲都没有。心想,这下自己真是一个人了,形单影只,茕茕孑立。嘴里泛苦,像吃了黄连,心里麻麻的,空茫茫失落落,仿佛不知道痛似的。一个人不知道坐了有多久,也没人来找他,他就那样一直呆坐着,不声不响,不言不语。直到电话惊醒了他,他以为是亲戚朋友打来安慰的,淡淡应了一声,没说话。

  何如初喊了一声:“钟越!”声音哽咽,再也说不出话来。钟越待知道是她,心里反而十分平静,听她声音似乎在哭,便问:“你在哪里?”她抹了抹眼泪,说自己回家了,还强调是在上临。

  他明白过来,轻轻叹了口气,说:“我也回来了,我奶奶走了。”这里的人都忌讳说死,所以用“走”这样的字眼代替。他需要一个人听他倾诉,而她刚好打电话来了——这样算不算是缘分?

  何如初听了,心头大震,一切空洞的安慰话此刻都成了累赘。想了想,只说:“钟越,我去看你好不好?就看看你……”问得小心翼翼,但是意思很坚决。他现在一定很难过,她只觉得心疼,想看看他,哪怕一眼。

  钟越不想再纠缠不清了,闭着眼睛说:“何如初,你要来,就跟我一起跪在灵前送终。你自己想好了,到底要不要来。”奶奶临死还记挂着他的终身大事,所以,他跟她要彻底有一个了断。

  何如初明白这代表着什么,跪在灵前送终,等于确认自己跟他的关系。许久,她点头说:“好,我去。”挂了电话,也没回何妈妈那儿,只打电话说有事晚上就不回去了,就打车直奔美溪。

  八年前她到过美溪一次,依稀记得美溪怎么走。就是不知道,周围打听打听,也没有不知道钟越的。上临新建了一条高速公路,快捷方便,不到两个小时,她人已在美溪。钟越迎出来接她时,全身缟素,腰间扎了一根麻绳。见了她,也没说话,带她进来,指着床上的一袭素衣说:“你真想好了?”

  她抬眼直视他,他面无表情,看不出什么,可眉眼间全是悲痛,下巴上有青色的胡楂,神情憔悴。她低了头,深吸一口气,“嗯”了一声。声音虽轻,却很肯定。

  钟越转头看了看她,半晌说:“那把衣服换上吧。”她解扣子脱外套。钟越站一边说:“天冷,直接穿在外面。”她“哦”了一声,抖开素衣,没领没袖,一时间竟不知道怎么穿。

  钟越见她手忙脚乱的样子,皱了皱眉,接在手里,“刚赶制的,粗糙了点儿。”提着上边,示意她将手穿过去。她捡起床上一根麻绳,笨手笨脚地往腰间围。钟越轻轻叹了口气,拿起另外一根,“上面打了结的是我的,这是你的。”见她打死结打了半天,他摇头,把麻绳接过来,弯下腰替她围上,“扎一个活结就行,散不了,到时候还好解。”他从头到尾看了一眼,并无大碍,点头说:“走吧。”领着她出来。

  众人一看她身上穿的,立即明白她便是钟家的孙媳妇。虽然以前没见过她,可是钟越都肯让她来送灵,那是毫无疑问的,于是都上来赶着说话。钟越指着众人一一介绍:“这是姑婆,这是表叔,这是大老爷……”她逐一见过礼,安安静静地站在一边。有许多人找钟越,问他花圈、棺木、装殓等事。他一时忙不过来,转头对她说:“你进去歇会儿,晚上还要跪灵。”

  她知道自己站外边只会碍事,于是一个人默默回到他的房间。坐在床头呆呆想,以后,两人是不是就要在一起生活?她没想到他居然让她以孙媳妇之礼送终,而自己也真的来了。上午她还在呜呜咽咽想,两人大概是有缘无分。可是此刻,他就在身边,却是披麻戴孝。她看着自己身上的素衣,不知道这样的结果到底是好还是坏。可是既然选择了,那么也只得往前走。

  王婶端了碗桂圆鸡蛋进来,她摇头说吃不下。王婶便说:“吃不下可不行,晚上跪灵恐怕要跪到大半夜,赶紧吃些东西垫垫底,到时候可别倒下了。”她才接过来,随便吃了两口。

  王婶看着她,欣慰地说:“钟奶奶要是知道孙媳妇来给她送终,死也瞑目了。本来我还在犯愁,灵前要是少了媳妇哭灵,还像什么葬礼?钟越一个大男人,总不能叫他哭灵吧。这孩子,你们俩都好到这份儿上了,以前也不把你带回来给他奶奶瞧瞧。”叹了一口气,又说,“不过,你来送灵,也是一样的。”

  她低着头不说话,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王婶又安慰了几句,说:“钟越从昨天到现在,几乎没吃什么东西。你端碗点心,劝他多少吃一点儿。”她答应一声,出来找到他,拉着他袖子说:“王婶做了桂圆鸡蛋,你进来吃点儿东西。”

  钟越本想说不饿,可是见她睁大眼眨巴眨巴地看着他,满是乞求的样子,只好随她进来。她将桂圆拨出来,说:“你要是吃不下,就喝点儿汤,这里——”她指着他嘴唇说,“都开裂了。”钟越点了点头,把热乎乎的汤喝下去,肚子里暖了点儿,哀伤似乎稍稍止住了些。

  何如初不知道从哪里翻出一块创可贴,说:“你额头磕破了,还是贴上吧。”又找来剪刀,剪成小拇指大小。他说不用。她便说:“还是贴上吧,免得感染发炎,到时候留疤。放心,不会难看的,你坐着就好。”又找来酒精,小心地帮他擦了擦伤口,给他贴上。又拉下他额前的头发,顺势遮住。

  两人靠得这样近,彼此呼吸相闻。过了一会儿,她退后两步,看了一眼,说好了,又问他要不要再喝点儿汤。钟越站起来,说不用了,起身就要走。她喊住他,却不说话,低头看着地。他对她,从头到尾都是这个态度,不冷不热,不亲不疏,跟外人似的。

  钟越回头见她不言不语的样子,微微皱眉,等她开口。她好半天才结结巴巴地问出来:“为什么让我来?”一直都想问。

  钟越面无表情地答:“我需要一个人让奶奶走得瞑目。”说完就走了。

  原来只是这样啊,原本有所期待的心顿时变得空落落的。因为她正好在,所以就让她来了,是不是呢?或许他要的只是一场礼仪?她有点儿伤心。也有老人家走了,无儿或是无女,便请人代送的。

  但是,不管是什么,她都会陪他走完这一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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