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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


  等中午回来,二师兄就有点垂头丧气。说,女孩子讲的好多电影和好多演员都不认识,名字听都没听过,感觉交流起来不顺畅。我们忙着把他残留的记忆碎片给拼出来,拼出以下作品:《飞跃疯人院》、《女王》、《百万英镑》、《卡萨布兰卡》。又找出以下残留人物:罗伯特·德尼罗、海伦·米勒、格利高里·派克、英格丽·褒曼。还有一个大师,我们谁都不知道的,我被派了任务,回家当科研课题去攻关,明天早上来交资料。

  我们跟二师兄说,你这样谈恋爱不行,被她牵着鼻子走,咱的生活你又不是不知道,视野就那么窄窄一条,除了手术就是门诊,除了夜班就是查房。N年不休假,没有任何娱乐。你跟娱乐圈的人谈娱乐,这叫自曝其短,要跟她谈科学,谈生命的奥秘,谈医生的伟大,要把她拉进你的圈里。

  二师兄说,不行,天生英雄气短,一个学医的理科生还偏偏对艺术有景仰,一听那姑娘谈艺术史话,就有将她拥入怀抱的渴望。

  小蕾同学在旁边突然插一句:“是先有将她拥入怀中的渴望,然后才对艺术景仰的吧?次序不要颠倒。”

  二师兄还辩解说,真的是对艺术很崇拜,顺带连搞艺术的人。

  大师兄坏笑着说,最后一句话最在点子上:搞艺术的人。所有的“搞”字,都是动词上披着形容词的外衣。明明是奔着搞而去,却披上热爱音乐热爱绘画热爱艺术的遮羞布,热爱什么是虚的,热爱的那个人才是实的。认识你十年了,第一次发现你原来是狂热的艺术爱好者。

  二师兄很丧气地说:“医生这个行业把我给毁了。上大学的时候我也是个文艺青年,还读点茨威格什么的,也弹点吉他。怎么十年医生当下来,觉得自己像个木头一样,已经跟社会和娱乐圈完全脱节了。最近死的几个女演员,一个都没听说过。”

  “你管谁死了干吗,那几个本来就没什么名气。你要能把活的之间的家谱弄清楚了就不错了。首先你就研究一下李亚鹏娱乐圈的复杂图谱吧!”

  “活的没啥可显摆的呀!通过这些故去的人,可以分析一下病情,谈一下演艺圈的人如何防病抗灾,平日里注意点什么,话题不就出来了吗?”

  被我们一阵狂扁,连死人都要利用,这个人真是丧心病狂,真的可以作为医生行业的败类拉出去批斗,如果谁需要反面典型,我们是赞同把二师兄拖出去的。

  下午的时候,二师兄已经在看《演员的自我修养》这本书了。

  3月16日

  今天碰到很丧气的事。

  前一向的一个医疗纠纷今天判下来了,毫无悬念地是我们输。现在病患已经找到窍门了,只要是患者告医院,一告一个准,稳赚不赔的。医生治病的同时,还得防着患者害你。如果一切顺利皆大欢喜,彼此都是朋友,但凡碰到一点意外,日子很不好过。

  我很难跟所有的患者说明白,人体的构造极其复杂,这是一台无可复制的仪器,同样的病灶同样的瘤子甚至同样的大小,开出来以后暴露在你面前的情况是截然不同的。CT能看出来的只是表象,等你深入进去以后才发现各个瘤子千差万别,有的瘤子天生就比较蹊跷,长得另类,有膜的,无膜的,有血的,无血管的,有畸形的,有寄生的,有瘤套瘤的。所有的情况,都在开颅以后的一刹那才知道是简单还是复杂。这就是为什么每次跟病患家属谈话的时候,我们永远只能说一个概率,最好的状况也只有95%,没有一个人敢拍胸脯保证百分百成功。

  进科以后的第一件任务就是写病史,这是个极其繁琐而乏味的工作。开刀也好,诊断也好,是自我提升和挑战。而写病史这件事,就好像一个原本是挥舞青龙偃月刀的英雄,手里举的却是扫帚,你要认真推敲每一个字,争取做到万无一失。而病史这个东西是没有范例可寻的,没有人告诉你什么样的病史是完美无缺的典范,这个不像是公文,找到模式,往里面一套,换个会议的名称和地点就能为你所用。这个不仅是记录病人的病情、治疗方案、术后愈合的资料,也是以备未来打官司的依据。一个病史,任何大夫拿起来都有修改的余地,总是不能尽善尽美。

  组长教导我们,写病史看起来是最基本最没有技术含量的事情,却往往是医生生涯的终结书。要想做一名成功的医生,首先要保证自己是一名医生,有行医的资格。保护自己,这是医生的首要任务。

  我最初听到这句话的时候非常难受,感觉与当初我作为医生在旗帜下的誓言差距太大。我的任务是治病救人,挽救生命,而现在首要任务是保护自己。

  几年下来,我已经完全明白了组长的意思。一个人如果连自己都不能保护,如何谈得上保护其他人的生命?

  这个打赢官司获得赔偿的病患,从良心上说,我们没有一点对不起他的地方。手术极其成功,肿瘤清除得非常干净,原本是可以写进教科书的典范,但术后发生了并发症,这些事情是我们无法控制的。我们能够摘除他脑子里的瘤,可无法保证他的心肺功能正常,无法保证他血液通畅,无法保证他消化系统不出现意外。这是我们的痛苦。我们内心的难受并不比患者家属少。设立一套手术方案,把一个病人从死亡线上挽救回来,手术做得很成功,痊愈可期的时候,病人出现这样或那样的问题,一旦撒手而去,对我们的打击也很大。你的努力没有得到回报,你以为的成功以失败告终。

  而最后,我们与病患家属对簿公堂,我们站在被告席上。

  这个我们已经司空见惯了。

  这个案子让我们难受的是,原告席上的律师,以前曾是我们的亲兄弟,一个战壕的战友。

  我进医院的时候,他已经辞职不干了。曾经是我们科很有前途的一个医生,正值年富力强,因为一个案子的判定,他负有责任,医院赔偿80%,科室10%,他个人10%,大约八千块的样子。

  八千块,葬送了一个顶尖的医生。那个案子,我们谁都知道,他很无辜。你怎么能保证你的病人不会在术后即将出院的前一天胃出血而死?

  他在两个月没拿到工资以后,第三个月连辞职信都不交就不告而别。他的档案,到今天也许都在医院人事处。

  他用了一年的时间考了律师资格,专门接医患关系的案子,一接就赢。没谁比他更清楚医院的勾勾回回,没谁比他更擅长挑出病史的疏漏。他拿他曾经学过的12年的知识,调转枪口专门攻打他的同事。

  残酷。

  我知道这个职业深深地伤害过他,这个医院曾经在他最需要帮助的时候没有保护他,他现在所做的,是对我们的报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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