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六六 > 王贵与安娜 | 上页 下页
二〇


  “哪个?”

  安娜犹豫了一下,说:“狐狸臊。”

  “哈哈,我说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晚?原来是敖包相会。看你回来脾气那么大,失望了吧?早知道不让你去了。见初恋情人是最不明智的举动,是中年妇女头脑发昏的臆想。初恋这东西,原本就是纪念青春的,应该保存在你脑子里。蓦腾腾翻出来嚼嚼,吓自己一跳。肯定看到水桶腰,秃脑门了吧?说不定牙都掉了。回家看见自己丈夫,顿感无比庆幸,证明当年的决断是英明的。过来,抱抱,老头安慰一下。”王贵趁机将安娜揽在怀里。

  “呸!恰恰相反,充满希望,还是比你帅!”安娜话没说完,挣扎着拍了一下王贵的脑门。“他从美国回来,现在在美国一个不晓得什么大学教书。”

  “哦!同行啊!你跳来跳去跳不出这个圈子嘛!命中注定要嫁老师。我算先下手为强。”王贵打趣安娜。没说两句就鼾声一片了。

  安娜蜷缩在被子里睡不着,却又不敢乱动。刻意限制自己的舒适程度,让安娜有种压迫感,不一会儿竟有点手脚酸麻了。安娜明人不做暗事,以前曾一五一十地把和涡轮司机的恋爱跟王贵交代过。她就是这样,话要敞开说,不喜欢躲躲闪闪,让自己心里留个结,好像藏了个大秘密一辈子亏负了王贵似的。“反正我交代了,剩下的包袱你背去吧!”

  当初安娜交代的时候,把涡轮司机说得甚好,又聪明又有情趣,家庭教养好,还特帅,总之三千优秀于他一身了。

  这种近乎夸大的渲染弄得王贵很不甘心,再三问,他就没什么缺点?

  安娜想了想,很不好意思地说:“他有狐臭,味道好重。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夏天刚过,才开学。我不知道他有狐臭,赶紧捂着鼻子跑开了喊,什么味道?这么难闻?弄得他脸好红。”

  王贵当时就笑起来了,加了句评语:“千好万好,原来是个狐狸臊。”

  安娜有受辱的感觉,马上追加一句:“他后来割掉了,没味道了。”

  “那你也不能跟他呀,种不好。”王贵快意地反诘。

  从那以后,家里一提起安娜的初恋,王贵就说“那个狐狸臊呀”。

  涡轮司机这次是有备而来的,一现身便踌躇满志,志在必得。我想他并不觉得他在破坏安娜的家庭,而只是在讨回二十多年前就应属于他的珍宝。他从见到安娜起就绝口不提王贵,以一种拒不承认王贵存在的态度重续前缘,甚至也不很在意安娜已经为人妻子并且是两个孩子母亲的事实。在他眼里,如果不是特殊的历史时代,安娜现在拥有的一切原本都是他的,而他所拥有的一切也是安娜的。

  我过去并不相信男人有至情至性者,当然现在依然不相信。因为安娜给我灌输的一个重要思想就是,把自己的命运拴在一个男人身上,就好比将风筝拴在鸟尾巴上一样不牢靠。

  不过涡轮司机当时给我的印象,倒是个重情的完美主义者。以我十几岁的年纪都能看出这个男人看安娜的眼神跟王贵看安娜不一样——他看安娜的时候非常专注。眼睛是心灵的窗户这句话,我就是从他身上得到的验证。不晓得是因为舍不得眨眼,还是因为他眼睛太大容易进水汽,总之,凝视着没一会儿,涡轮司机的眼睛便雾气霭霭了。

  当年要下放的时候,在分别前的一夜,涡轮司机和安娜坐在校门口的雕像下,整夜握着安娜的手。他的伤感是不言而喻的。他非常痛恨自己“显赫”的出身,显赫到不仅无法保护眼前这个柔弱的小爱人,甚至没有资格要求和安娜去同一个乡下。虽然只比安娜年长半岁,他却觉得在爱情面前,安娜像个孩子,永远无法理解他浓得如徽墨般化不开的感情。他常嘲笑自己前生结了孽缘,在见到安娜第一眼,在她扇着鼻子翩翩笑着跑开,大叫着“哎呀”的时候,这段孽缘就开始轮回了。他喜欢安娜的聪明狡黠。他自认为自己拥有世界一流的大脑,但在安娜面前,他还是不得不感叹山外有山,天外有天。

  这个女孩就是那样的聪明。似乎没见她完整地听过一堂课,她总是在课堂上歪着脑袋拿支笔在本子上描啊描,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不一会便传来张老师奋笔疾书、露出裤子后头绽线的漫画,或者是某同学辫子一高一低的形象描述。其中一句他到现在都觉得很鲜活:“由于海拔不同,即使是同一品种的树苗,在不同的地理环境下,高度也是不等的。丘陵地区略高于平原。”这就是淘气安娜对同学蒜头的捉弄,只因为蒜头总说自己的头两边不对称,小时候睡左边睡多了。涡轮司机非常享受安娜不时传过来的小纸条。同样的世界在另一双秀眼里竟比他看到的色彩缤纷。

  他也曾很多次在后头拿铅笔戳安娜,提醒她老师都走到身边了她还在埋头看小说。被老师逮个正着的安娜态度是极其恭敬的,总是非常不好意思地吐吐舌头,虔诚地将课本捧在眼前。

  他从没见她记过笔记,只咬着山楂片翻翻书就知道怎么解决答案。在安娜面前,涡轮司机这样的不可一世都有压迫感。

  安娜认识涡轮司机的时候如一块璞玉般就知道看小说,傻玩。她会踢毽子,上下翻飞踢整个课间休息不带换场;她会抓骨子,将四个骨子攥在手里任意把玩。涡轮司机费好大劲才让她学会倾听,他精心地钻到图书馆里为安娜读书,给她讲希腊故事,引她每天一放学就敲他桌子:“快!快!在我回家做饭前赶快讲完!”涡轮司机会笑着让她着急:“欲听结局如何,且听下回分解。”然后享受安娜冲他狠狠挥动拳头、牙根痒痒的表情。

  涡轮司机教安娜下围棋下象棋。只一个学期下来他就得小心应对了,一不小心就会听安娜欢呼“我提!”然后一脸得意地告诉他“早就做了陷阱等你了!”

  在他们高中毕业,各奔东西的前夕,安娜已经把涡轮司机肚子里所有的故事挖完。没挖出的,只有涡轮司机深藏心底的那个小秘密。

  安娜一直懵懵懂懂的,如果不是班主任,最欣赏最喜欢安娜的化学老师一语点破,安娜根本看不出涡轮司机的感情。“我发育晚,开窍迟。”安娜一直这样总结自己,“你们发育这样早,都像你爸!”难道发育早也算不光彩的缺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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