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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去,看看今天是不是大潮汐。”豆苗最惨的时候,被客人逼着通过厕所的下水道。有变态就喜欢折磨公关,不把公关当人看。任你跟他解释这里有专门的水管工,他就以让你替他服务,看你穿一步裙却蹲着身体拿水拔通厕所为消遣。豆苗碰上这样的主,恨不得直接拿水拔捶到客人脸上,顺便把他眼屎鼻涕都拔出来。

  豆苗很多时候都想不干了,甩袖走人。更多时候想,要是这时候掉下一年青英俊富裕有修养的大款来救命就好了,给豆苗房子汽车户口一切,豆苗也能分出多余部分养她的小白脸哥哥。豆苗在痛苦中煎熬的时候就全靠幻想,编织美丽的童话故事麻痹自己,比方说某天摩洛哥王子来这里度假,然后开着劳斯莱斯就把自己接走了,顺便走的时候要求那些少奶奶沿街欢送,另几个特别可恶的女魔头专门请来给自己倒痰盂罐。想着想着,豆苗就很平衡,有时候边干活边忍不住笑出声来。

  周围的人都对豆苗敬而远之,觉得这姑娘很奇妙,每天忙碌着并不多言,脾气好到非常能忍耐。豆苗对客人永远挂着职业的微笑,而对所有的同事都不理不睬。有些大胆的当地民工,主动向豆苗发出信号,比方说替豆苗洗衣服,或者早上等豆苗用自己的摩托载豆苗上班,都被豆苗礼貌回绝。

  豆苗从没想过扎根这里,就等着有一天混到户口马上走人,或者有更合适自己的职业也赶快离开。但不曾想到某天出了个意外,导致她差点成了乡下的媳妇。

  豆苗出事的那天是大潮汐。原本那天气是不适合小赛艇出海的,一个大浪头打来好几米高,赛艇就像浮萍在海面失去控制般摇荡。通常这时候都休航。怎奈这世界就有既有钱又有势,又不怕死的主。那天总裁陪同个特有型有款的,属于大款中极品的中青年帅哥哥来。豆苗印象里的有钱人都很糟糕,不是半秃顶,就是大肚腩,最讲究的也是相貌上的歪瓜瘪枣。因为豆苗有个成功的固定模式,那就是先天相貌不足加早期贫困加青年缺乏教育加后来的奋发图强。只有这样的赤贫阶层,贫穷到除了努力一无所有了,才能狠下心来一心事业。不过这个帅哥哥是例外。豆苗知道他有分量,是因为居然能出动总裁屈就陪同。豆苗就见过一次总裁现身,是为了陪同上海副市长赵启正前来视察。豆苗估摸着这小子来头可观。

  许多年后,豆苗都出国了,看见国外的八卦新闻,说上海某大亨行事低调,总在香港混,然后配上那幅大亨的蓝灰条条马甲和鸭舌帽的照片,豆苗惊得说不出话来,她指着那张照片,对旁边的朋友说:“啊?居然是他?想当年,他,他给我送过花!”当年的时候,豆苗并不知道大亨是做什么的,也不晓得他富可倾城。

  按说这种又风光又露脸的事情是轮不到豆苗出场陪的。豆苗也就是个打杂,端个茶倒个水,从门缝里递块手巾什么的。巧的是,那天正赶上大风,一场风把豆苗推到台前。怪不得人一说爱情故事都是风花雪月的事,大约是无风无花无雪无月就不成了爱情。

  度假村的人,没有不知道出海的危险性的。平日里风和日丽还三天两头出差错呢!经过豆苗处理的脱臼蹭皮事件掰着手数不过来。今天老总和大亨要顶风作案,公关部怎么也得出动个人伺候着。这时候原本都喜欢抢镜头的,一看这滔天巨浪就都缩回头了。大家目光都盯着豆苗。豆苗硬着头皮说:“我去。”确切地说,豆苗是被逼上梁山的。她是处于工作的责任心和在其位谋其职的保住饭碗心态出头的。不过如果豆苗知道自己要遭受这样大的折磨,打死她她都不会出海了。

  大亨上了小赛艇,还想逞能,说要坐船头。豆苗说:“哥哥啊,人家歌都唱到‘妹妹我坐船头’哥哥在岸上走,您就把这特别的荣耀让给我吧!”豆苗把哥哥结实地捆在后排的座位上,又把老总捆好了,自己很大义凛然地就抓住了船头的扶手。驾驶员看见豆苗的样子,很担心地问,你行吗?豆苗说,开吧,慢一点好了。前排的座位是没有安全带的,全靠两手的力气拉牢,一个闪失说不定就给抛到海里。

  驾驶员沿着河道轻巧地兜了一圈,控制着速度出海了。

  海湾口上浪头小,并不怎么危险。后排的帅哥觉得不刺激,大喊着,走远点走远点,到远处的货轮那边。驾驶员说,不行,今天风大,危险。老板不悦了,说,你小心开,出了事情你负责任,尽量开远。驾驶员只好前行。

  浪头一个接一个打来,后排的领导同志们就觉得一个浪头冲在头上很刺激,全然不顾前头的豆苗脸色煞白。每个浪头过来的时候,船头就会高高翘起,豆苗得费吃奶的力才能抓住栏杆。越往后冲,豆苗越觉得两手无力,其中有个浪头过来的时候,豆苗整个身体都横在半空中了,就两只手牢牢抓着保险杠。豆苗的眼泪迎着风就下来了,前所未有的恐惧。以前豆苗坐过山车的时候,就觉得那是世界上最恐怖的过程了,看自己一头栽下去,心提到嗓子眼。旁边有男朋友陪伴,身前有安全护栏还惊叫不已,一下过山车,就很娇滴滴地躺在男朋友怀里说恶心要吐。豆苗现在才知道,真正的恐惧是让你吓到想叫都叫不出来的,脑袋好像就放在悬空的绳索里。

  终于,一个大浪头打来的时候,豆苗漂亮地腾空飞起,在空中转了几个旋转,非常响亮地重重砸在船舱里。豆苗连一声都没来得及吭,就背过气去。

  后排的领导哎呀叫着想站都站不起,惊呼快回快回!快艇仓皇掉头奔回去。

  后面的事情豆苗全然不知道,她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救护车送到医院的,还是被老总的汽车送到医院的。反正等豆苗悠悠转醒过来的时候,就感觉脑袋和身体是分家的,怎么都联系不到一块。豆苗试着握了握手,根本没感觉,好像拳头是借来的一样。豆苗想:完了,我这下残了。北京的男朋友怎么办?豆苗奇怪,自己第一感觉不是自己未来怎么办,却是那个小白脸没人养活了。

  后来豆苗听她的小第三者说,当时她样貌可怕,脸肿得像猪头,身体烂成一滩烂泥,估计后来张国荣哥哥从24楼跳下来也不过就那么惨。

  豆苗躺在外乡的医院床上,一丝一毫不能动,看见旁边一个陪床的男孩,动了动嘴唇。男孩非常喜悦说:“你醒啦!”然后冲出房门叫大夫。大夫走过来翻翻豆苗的眼皮,说:“颅压还是有点高,其他没什么大碍。肋骨断三根,左一右二,脊椎后的算盘珠一个脊柱内陷1/3,好了以后应该无大碍。你暂时不能动,也动不了,给你补充点营养液,尿排在尿盆里。”

  豆苗的心宽了一些,医生好像没提残废的事情,也许已经残废,迟说早说没什么关系,豆苗想,我先做好瘫痪的准备,这样以后他再告诉我这个残酷的消息,我就可以微笑面对。豆苗当时并没料到2年后有个桑兰出了个跟她一样的事故,不过后果比她严重得多。如果豆苗瘫痪在前,豆苗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我与桑兰是同样坚强的。

  没一会儿,总裁副总裁等一行都到医院了,寒暄了几句,然后表彰了豆苗的忘我的工作精神,肯定了豆苗的工作态度,赞扬了豆苗的大无畏面对痛苦的勇气,一篇废话之后,就是好好休养,不要担心工作,只字不提豆苗万一残废了谁负责养老送终的问题。豆苗心下嘀咕了,万一我真的因公残废了,我看他们对我大约也会弃之如敝履,看了很多黑心老板将工伤女工遗弃街头的报道,看样子这下终于轮到我自己了。豆苗已经在暗暗考虑万一自己残废了,怎么跟老板打官司的日后问题了。

  老板临走的时候当豆苗的面跟副老板说,你看她这里需不需要看护?如果真需要,就调个女服务员来。小姑娘孤身在外的,怪可怜的。豆苗心下大怒,觉得老板一副与自己撇清的姿态,明显就是想甩掉自己这个包袱。什么怪可怜的?要不是你这猪头坚持出海,我怎么会落到今天这副模样?你根本没把我的命当条生命来看待!豆苗如果健康,豆苗如果足够强壮,一定狠狠挖苦老板一翻,转身就走。可惜,豆苗现在不敢,一是体力不够,说出的话不能达到掷地有声的力度,另外现在还靠老板付医药费,得罪了,马上就给撵出去。豆苗咬了牙,忍下这口气。

  副老总什么眼色,马上接过话来说,我看大概不需要,她的问题不严重,最主要就是卧床休息,陪也陪不出什么名堂,多嘱咐医生护士照料就行了,我们常来探望探望。最近度假村在搞活动,来的客人多,一线人手紧,大概是分不出身的。大老板沉吟片刻,说,也好,你们没事的时候就多来关心关心啊!抬手划了一下每个人的脑袋,然后再俯身虚伪客套两句,转身走了。身后那个小男孩非常不忍心地回头看了豆苗一眼,眼中都是心疼和无奈,然后也转身走了。

  这是肇事者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探望豆苗。以后,豆苗就孤单躺在南汇医院里整一个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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