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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〇


  “我知道。”纪星手指轻轻抠着他的手心,“我是……”

  她说不出口,还是心疼。

  孩子们永远不会理解,做父母的被挑战权威的那一刻,内心的挫败是工作中千倍万倍不能及的。

  因为那一刻,代表着他们的人生,开始衰老了。

  “瑜儿你不用担心,他这样子,倒像是我内心里的一些东西在他那儿完全外放了出来。东扬交给他两个哥哥。至于他,有侵略性,他能去开辟属于他自己的新领地新世界。他会成大器。”

  “嗯。”纪星点头,傲娇地哼一声,“虎父无犬子。”

  “……”韩廷瞧她一眼,忍着笑,“你今儿嘴上抹糖了,想方设法给我灌蜜呢?”

  “我嘴上有没有糖,你还不知道?”纪星说。

  韩廷低头碰了下她的嘴唇,呼吸交缠,依然心动。

  再看向前方,车已行驶了很长的路程,在一路的星光中行到东三环的光华桥。

  二十年间,城市飞速发展。

  如今这里璀璨如银河般的夜景早已遍布三环,不再是当年的唯一光景。

  可当纪星仰头望着路两旁高耸的CBD大楼,看着窗口密密麻麻的白色灯光如漫天繁星般铺天盖地地坠下来时,她仍是不禁深吸了一口气,当年的心动仍在,她说:

  “这里还是北京夜景最美的地方。”

  “对。”韩廷说,“是这里。”

  §番外卷 满庭繁星 故事的最后

  韩家每年都有一次全家人一道出国的长途旅行, 从双胞胎五岁那年开始, 之后没间断过。

  起初是纪星一手挽着韩廷, 一手牵着一串双胞胎, 琛儿走在弟弟身边帮爸妈看着他俩。渐渐,是纪星一手挽着韩廷, 一手牵着瑾儿。瑜儿撒丫子乱窜,琛儿跟着守他。再往后, 纪星仍挽着韩廷, 身高不断上窜的儿子们则各自走路聊天。

  一年一年,孩子们越长越高, 纪星成了家里的小矮人。

  有时瑜儿会走上前来, 从背后抱住纪星,下巴搁在她头顶上,笑话她:“妈妈,你怎么这么矮了?”

  琛儿更是时常就对她勾肩搭背,跟揽小弟一样。

  就连最安静的瑾儿有次在布拉格的街头等冰淇淋时,回头看她半晌, 忽然就拿手在她头上轻挠了一下, 笑得眼角弯弯。

  纪星对韩廷说:“你儿子欺负我。”

  韩廷说:“那不要他们了,全扔这儿别带回国了。”说着把她揽过来, 揉了揉她的头顶。

  纪星:“……”

  三个小伙子笑成一团。

  光阴飞逝,到了结婚第二十五个年头, 韩廷跟琛儿他们说, 下一年不会再带他们集体出行, 之后他想花更多时间单独陪纪星旅行。等再过个十几二十年,他们想要孝敬带父母出来玩,情况另论。

  那次旅行去了德国的新天鹅堡。纪星很开心,路上絮絮叨叨跟儿子讲当年和韩廷在慕尼黑的事。他和她的故事,她讲过无数遍,从小卡片星星吊坠,讲到他曾为救她而摔下楼。每次都乐此不疲。

  琛儿他们从小听到大,丝毫也不意外他们那冷静克己的父亲会做出那些事。他们之间的爱,孩子们感受得清清楚楚。

  她是家里最柔软的一部分。小时候,他们调皮惹了事,眼看韩廷要责罚,便跑去纪星那儿求助,只要不是原则性问题,纪星放软声音撒个娇,韩廷就放过了。韩廷生活的大部分时间用于工作,人总是习惯性冷肃;但纪星总能让他很快放松下来,他的幽默逗趣也多半因她而生。

  等到他们渐渐长大,父母渐渐老去,父亲倒是比以前柔和了些,母亲则没什么太大变化,仍是乐观又心软。

  结婚三十年时,韩廷和纪星开始逐步放手东扬的事务,交给儿子们打理。那之后的很多年,他们的工作愈发自由随性,更像是平日里打发时光的消遣。夫妇俩上班也是待一块讨论下市场形势,分析预测下未来走向,聊一些生活琐事,在公司坐上一会儿便出去逛街玩儿了。

  纪星年纪越大,却越像小孩子,依然对街上的零食感兴趣,也喜好参观精品店买些小玩意小饰品放家里屯着。韩廷嘴上笑话她几句,却总由着她陪着她。

  有次他看见一个精致的音乐盒子,上了发条里头就唱着“一闪一闪亮晶晶满天都是小星星”的歌。韩廷居然很喜欢,买回去放在床头,时不时就拧上让它唱歌。

  一天一天,他们渐渐老去,渐渐和周围年轻的世界格格不入。

  当孩子们长大,有了新的生活重心和圈子,他们俩安静地退回自己的世界里,只有彼此,过得比原来更加纯粹干净了。

  生命是一条漫长的河流,在走过中间那段波澜壮阔汹涌奔腾的开阔流域后,终于越收越窄,流向平静无波的地平线。

  他们生命里剩下的东西越来越少,纪星仍是挽着韩廷的手臂一路走,也一路扔下很多身外之物——曾经的工作,荣誉,名声,地位;曾经的豪情,斗志,热血,激情——曾经附着在身上的所有标签散落一路。到最后,留下的只有最纯粹的彼此。

  有一年,夜里有红月亮。

  韩廷带纪星去楼顶看,不小心吸进冷风,之后开始咳嗽,引发了很严重的肺炎,在重症监护室里住了两三个星期。

  最危急的那几天,他的肺叶几乎要丧失功能,医生让家属做好心理准备。纪星守在医院里哪儿都不肯去,不眠不休,眼睛都哭肿了,谁劝都不听。

  等韩廷病情好转过来,纪星人瘦了整整一圈。

  也是那次,一贯安静的韩瑾私下和父亲对话,问他有没有想过会怎么离开这个世界。

  韩瑾说:“我希望爸爸和妈妈都能在睡梦中离开,没有任何痛苦遗憾,幸福地寿终正寝。”

  韩廷说:“寿终正寝,是人生最好的结束方式。我希望你妈妈是这样,不要受苦。”

  韩瑾默了会儿,问:“你呢?”

  韩廷说:“如果你妈妈先走,我可以。……如果我先走,大概不能这么偷偷安静地走,怎么也得跟她说一声道别。”

  韩瑾又是沉默许久,说:“也是。不然她要生气的。”

  韩廷极淡地笑了一下,说:“是啊,她这几年脾气越来越骄纵了。”

  韩瑾又问:“你希望谁先走?”

  韩廷想了很久,说:“她。……我不放心。”

  后来韩瑾又去问过纪星。

  纪星只说:“我不管。反正我活着一天,他就不准走。”

  韩廷那次病倒后,医生说他会元气大伤,毕竟人老了岁数摆在那儿,以后身子骨会很弱。但也不知是纪星的各种照顾有加,还是他心理上有什么别的想法,他竟也一点一点生生把身子调了回来,重新恢复了曾经的硬朗。

  纪星这才喜笑颜开,却也依然谨慎有加,对韩廷的饮食和日常锻炼照顾得比营养师和教练还周到。

  自那之后,韩瑾和哥哥弟弟们都觉得妈妈越来越像个小孩子,成天黏着赖着韩廷,分开哪怕只是一天都不行,不跟他在一起她就生气。韩廷也是去哪儿都必定带着她,几乎是形影不离。

  有次韩瑜感叹:“你说都过了这么多年了,他俩感情还跟以前一样好,不对,我瞧着是更好了。”

  韩琛说:“他们这岁数,过一天少一天,过完了,就再也不见了。当然舍不得了。下辈子,谁知道还有没有呢?”

  一天一天,人生像是一颗加速滑落的星辰。往后的很多年,他们相依为命,过得平淡,幸福;美好的日子如流沙,越来越快,漏到最后一点,想要拼命紧紧抓住的时候,手心的沙已所剩无几。

  再次病倒的时候,韩廷心里已有预感,知道这次自己时日无多了。他把纪星留在病床边,哪里也不许她去。

  纪星也心中了然。这次,她一次没哭,天天守着他,陪他聊天说话。没有主线,没有逻辑,想到什么讲什么,一会儿说起年轻时有次吵架吵了不到一分钟就和好,一会儿说起那次在滑雪的地方摔了个跟头,一会儿又说年轻时在慕尼黑碰到的老爷爷老奶奶,恐怕早在很多年前就离开人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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