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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七


  前边一方荷塘,莲叶接天。有风拂过,清香阵阵。

  李瓒摘了个莲蓬给她,顺带给她摘了片荷叶。

  她抱着荷叶,坐在塘边的石头上剥莲子。

  “好久没吃这么好吃的莲蓬,很嫩,又新鲜,像吃了一整个荷塘的香气。街上卖的都好老,咬不动,还涩涩的……”

  她絮絮叨叨的,仿佛有一箩筐的话要讲。

  李瓒站在一旁看她,头顶的树叶在风中哗哗作响。

  这是一个很安静的夏日的午后。

  一只青蛙从池塘里跳到荷叶上,荷梗摇晃。

  他恍惚又在水面里看到了一株白色的树。

  她的莲蓬壳儿掉落水面,砸起一圈涟漪,那棵树消失了。

  他回过神来,走去她身边,碰了下她的头发。风将发丝缠绕在他指尖,细细的,软软的。他触了触她的脸颊,柔软,温热。她怕痒,咯咯笑着缩了下脖子,轻轻打了下他的手心,打完却牵紧了,拉着他往前走。

  他微笑,心缓缓落了下去。

  到了八月底,房子重修好了。从厨房到洗手间,从客厅到卧室客房,布置得温馨舒适。尤其是客厅和卧室,有一整面对着开阔田野的落地窗。

  考虑到江城的天气和李瓒的身体,专门安装了中央空调和地暖。

  两人搬进新家的那天,冉雨微来了。

  李清辰歉然说:“亲家,我做事不合礼数了。冉冉跟我们阿瓒结婚,照理说我是要先登门拜访的,我也没……”他惭愧不已。

  冉雨微淡淡道:“没事儿,我也是他们结婚后才知道的。”

  宋冉:“……”

  她道:“妈妈,爸他本来很早就想去帝城看你,但我们这边不是忙着装修房子嘛。”

  冉雨微觉得她那声“爸”听着不太对,想是自己不太习惯,揭过去了,看向李瓒,缓和道:“身体好些了吗?”

  李瓒微笑:“好些了,阿姨。”

  宋冉杵他:“叫什么呢?”

  李瓒脸微红,点了下头:“妈。”

  冉雨微也不太自然,只说:“我看你还是比上次见的时候瘦了很多,身体差了很多。”

  李父说:“月初瘦得更厉害,只有55公斤,现在好歹有58了。”

  冉雨微叹了声:“你做父亲的,也苦了你了。”

  宋冉一愣。这才发现在他们面前始终都微笑支撑的李父,在这一刻红了眼眶。

  中午是李父做的饭,土鸡汤,炒蒿苞,空心菜,小龙虾,炸小鱼……全是田地里最新鲜的菜蔬。

  那边做饭的间隙,宋冉去客房帮冉雨微铺床。

  冉雨微问:“你闷不吭声结婚的事儿,宋致诚他怎么说?”

  “他不太高兴,但也没说什么。宋央生了孩子,他们忙着带小孩,没时间管我。”

  “你呢?打不打算要小孩?”

  宋冉看了下房门,发现冉雨微早把门关上了。她低头铺床单:“暂时没想这个问题。”

  “李瓒的情况,一时半会儿……先不要的好。”

  宋冉没吭声,掖着床单。

  “你呢?”冉雨微问。

  “我怎么?”

  “一直待在乡下,工作不要了?这也不是个事儿。”

  宋冉抱起枕头,抬头:“先看吧。现在我想好好把浮世纪写完。之前一直想写,但总是各种事情干扰,动不了笔。搬到乡下来正好,专心做这一件事。至于之后的工作,再看吧。”她把枕头塞进枕套,“妈妈,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可能你觉得照顾阿瓒很辛苦,但和他在一起,我很开心。其实,我很需要他。因为他很需要我,很依赖我。我很需要这种感觉。我不知道怎么说你才明白,但我现在觉得,曾经我心里面临的很多问题,都渐渐不是问题了。”

  冉雨微道:“我懂。我只是怕你心里难受。”

  宋冉正坐在床边给枕套拉拉链,听言竟一时情绪翻涌,霎时红了眼睛,别过头去。

  冉雨微将她揽到怀里,摸了摸头。

  宋冉眼角闪过泪花,委屈道:“我就是想不明白,他明明是那么好的人,为什么要遭这种罪?我……我也是个好人啊,为什么……”

  冉雨微叹:“人这一辈子,谁不受点儿罪呢?”

  宋冉靠在妈妈怀里,眼泪无声,沾湿她的衣衫。

  冉雨微没劝也没安慰,知道她是需要发泄。待她自己默默流了会儿泪,人又很快好了,怕出去被李瓒发现,又留在房里多待了会儿。

  冉雨微工作忙,待了一天就走了。李父正好也回江城,捎上冉雨微去了机场。

  小夫妻俩站在屋后的小路上目送他们离去。

  回到家中,宋冉环顾新装好的屋子,愉悦不少。本想好好收拾家里,但李父离开前把家里擦得干干净净,根本不需要她打扫。

  客厅按照她的要求设计成了中心区,面对田野的那面落地玻璃窗前,一半是她的原木长书桌,另一半放着一把最舒服的靠椅。

  她坐在桌前写作,他靠在椅子里看书,余光就能看见彼此。

  一壶冰沁的柠檬茶放在桌沿,玻璃壁上细小的水珠凝结,滑落。

  窗外,知了在叫;窗内,偶尔他书页翻动,偶尔她轻敲键盘。

  半路,李瓒抬眸看她,静静看了她好一会儿,忽放下书起身出去。

  她回首:“你去哪儿?”

  “洗手间。”他说。

  李瓒从柜子里翻出一个小花瓶,出了门。他在屋后边,田埂边,沟渠边,四处寻觅,最后找了一朵豌豆花,兰花草,橘子花,牵牛,外加几朵叫不出名字的蓝色、粉色小花儿,放进花瓶。可以送给她,摆在她的电脑旁。

  返回时经过屋后,目光无意一瞥,装修时钻木的钻机留在屋后的柴房里。钻头又细又尖,能看见它工作时那急速转动刺穿一切的锋利。

  “滋——”电机的声音充斥着耳朵。

  鲜血飞溅,骨肉模糊。

  笑声,叫声,哭声,喊声。

  他呼吸困难,猛地喘气,面前的房子开始扭曲,要倒塌了,要破碎了。

  不行。

  那是他的家。

  不能。

  冉冉在里面。

  可脚下的路也开始扭曲。

  他呼吸急促,踉踉跄跄,摸索着跑去门口,一眼却看见宋冉坐在落地窗里,低头在本子上写写画画。

  李瓒剧烈的呼吸就稍稍缓和了下去。

  原本扭曲的房屋又回归了硬朗的线条。

  他平息下去了,隔着一段距离,静静看着她。

  她许是感觉到了什么,抬头看过来,目光与他对上的一瞬,弯眼一笑,说了句什么。隔着玻璃,听不清。

  李瓒顺着她的目光低头,见自己手里还紧紧握着装满夏花的小花瓶。

  他进了屋,将花瓶轻放在她桌前。

  她仰头笑:“你怎么跑出去了?”

  他微笑:“在东国的时候,你说花装在瓶子里好看。”

  宋冉笑容放大,趴在桌边戳花。

  李瓒忽唤了声:“冉冉。”

  “诶?”宋冉扭头。

  “戒指。”他说,捧着手给她看。

  他掌心躺着一大一小两枚淡金色的戒指。

  宋冉一愣,惊喜道:“你什么时候买的?”

  “让爸爸帮买的。”他浅笑。

  结婚太匆忙,戒指都没买。好在及时补上了。

  李瓒将那枚小戒指套在宋冉的无名指上,大小正好。而那枚大的套在李瓒手指上,稍微松了一点儿。

  他笑道:“预留着。现在手太瘦。”

  戴了戒指的两手交握在一起,定下一个契约。

  她心含欢喜,跳下椅子,挤进他的躺椅里,和他拥在一起。

  “阿瓒。”

  “嗯?”

  她抚摸他的无名指:“你要记得我们结婚了哦。不管在你眼里,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但阿瓒和冉冉结婚了。李瓒和宋冉结婚了。这一点,你一定要记得。”

  李瓒拇指摸着自己指根的戒指:“好。我记住了。”

  她搂住他的脖子,将脑袋靠在他颈窝。

  他侧头,贴了贴她的额,说:“对不起,我好像没有那么强大。”

  他曾想变得更强,回来了跟她结婚,更努力,更优秀,给她最优渥幸福的生活。

  “如果再强一点,或许就不会生病了。”

  她摇了摇头:“没事。不那么强大也可以,脆弱也可以的。”

  那些人总说坚强些,咬咬牙就能挺过去了。可有些事,或许是咬碎了牙也过不去的。太苦了。

  所以阿瓒,没关系,脆弱也没关系。

  你遭受的一切,太痛太苦。你不必强迫自己去面对,也不必逼迫自己去正视。

  好不了也没关系,反正我会永远陪着你。

  摇椅缓缓停了摇动,他和她闭上了眼睛,似沉睡,似小憩。

  阳光洒进来,照着他和她手上淡金色的戒指,光芒闪耀,一如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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