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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一


  她职位高,任务重。虽然病了,但部门业务不能瘫痪。病房几乎成了办公室。她一边吃药打针接受治疗,还得躺在病床上给下属开会。这边要交代,那边要叮嘱。

  医生说病人要休息,提醒过好几次;但考虑到她的职位没办法,后来也不管了。只跟宋冉说,癌症治疗很伤体力,冉雨微身体太虚,尽量让她多休息,至少晚上不要再工作。

  宋冉起先还对妈妈单位上的同事比较客气,但一天一天,冉雨微日渐消瘦。

  当她日夜疼得脸色苍白的时候,宋冉越来越急,越来越怕;当那些下属还不停来问工作的时候,宋冉终于忍不住发了通小脾气。

  那天,宋冉走进病房,见冉雨微忙得忘了吃药,药片还在桌子上。

  她拿着水杯猛地往桌上一放,说:“又忘记吃药。你这病还治不治了?疼成那样了还不休息,xxx里头没人了吗,是不是没有你就得垮掉了?”

  一屋子的下属们噤声不言。

  宋冉说:“半个多月了,工作交接也该交接完了,以后没什么大事电话汇报就行,让我妈妈多休息吧。”

  下属们道歉:“也是我们不好,太依赖司长了,碰上点儿大事就拿不定方向。”

  冉雨微却笑着说了句:“我女儿最近照顾我,没怎么阖眼。人累了就容易发脾气。不过,哪天要是我走了,她有什么需要的,你们遇上了,能帮一定要帮帮她。”

  宋冉一愣,心酸得不行。

  等人走后,冉雨微叹道:“xxx工作压力大,一点小纰漏就是天大的问题。他们这帮孩子尽职尽责,工作都不容易,你跟他们发什么脾气呢?”

  宋冉眼眶通红,盯着窗外不吭声。想起刚才从医生办公室出来,医生说治疗效果不太理想,没能控制住癌细胞,也杀死了大量正常的肺部细胞。

  医生说:“你妈妈也是够坚强的,男病人都没她能熬。要是一般人,这个阶段已经痛得在床上哭嚎打滚了。她还能坚持工作。”

  宋冉不说话,深吸着气,仰起头。

  冉雨微嗓音虚弱,语气却严厉:“好好的你又哭什么?这么软弱,一点儿都不像我。”

  “谁哭了?”她扭头看她,“我一次都没哭过。”

  冉雨微瞧她半晌,不做声了。宋冉又继续看向窗外。

  九月的帝城,夜色璀璨如星河。

  “妈妈,”宋冉望着夜空,忽问,“你不疼吗?”

  “就是因为太疼了,才工作啊。”冉雨微说,“我虽然到了这把年纪,不年轻了,可我也有我的想法和追求。为事业操劳一生,还有所成就,我很欣慰,也很得意。能多留点儿东西给我手下的年轻人,我是愿意的。”

  宋冉听着,却忽问了一句:“你还恨爸爸么?”

  “恨。”她的回答很确定。

  “你还爱他么?”

  “不爱。早就不爱了。”冉雨微病容苍白,说,“有人说什么,不爱就不会恨,恨就代表还爱。都是矫情的假话。恨就是恨,不是爱。之后这些年我有过几段刻骨铭心的感情。而对宋致诚是打心底的仇恨。我恨他,已经不是因为感情揪扯,情情爱爱算得了什么,我恨他践踏了我的自尊。我一辈子成功要强,却被他羞辱。哪怕我死了,你都不准他来我的葬礼。我是什么性格,你该知道。”

  刚烈骄傲,宁折勿弯。尊严和人格看得比命重。

  宋致诚得知她生病后要来看望,冉雨微不肯。

  当初离开梁城时说这辈子不见他,就绝不再见。上星期宋致诚赶来,冉雨微死活不准他进病房。宋致诚最终只在外头看了一眼。

  宋冉轻声说:“好。”

  时间不早了,她正想离开让她多休息。

  可冉雨微忽然说了句:“帝城的房子写的你的名字。房产证在我房间衣柜的顶层。”

  宋冉急道:“你说这个干什么?”

  冉雨微恍若未闻,道:“冉冉啊,恋爱,就开心地谈;工作,就认真地做。你虽然一恋爱就死心塌地掏心掏肝的,但我也不担心你会迷失自己失去自我。我知道你有你的价值追求,内心也坚定。这一生,就好好追求你想要的东西,别白活一趟。生命的价值,从来不是以长短来衡量的。想通了这一点,你要实现什么价值或理想,哪怕只是很渴望的心愿,你就放心大胆地跑过去,冲过去。不管到了哪个年纪,千万别被世俗所误。要记住了。”

  宋冉只是望着窗外,不肯看她。

  这个看似从来不支持她只晓得反对她的母亲……

  “妈妈。”

  “嗯?”

  “你追求你想要的生活。遗憾过吗?后悔过吗?”

  “没有。”她说。

  她看着女儿的侧脸,心里忽然说,但我现在有点儿后悔,唯一的一点儿后悔——没有从小把你带在身边,和你相处的时间太少。

  二十多年前,小小的才两三岁的冉冉,多可爱的孩子啊,她怎么竟舍得丢下的呢。走的那天,那小小的孩子追着青石巷踉踉跄跄地跑,一路嚎哭,她怎么竟舍得的呢?

  没养在身边,骨子里竟也是另一个活脱脱的冉雨微。半点儿不像宋致诚。

  护士进来催促熄灯,宋冉走到门口,回头:“舅舅舅妈说要过来看你。”

  “好。”冉雨微说,皱着眉翻了个身。

  宋冉在病房外站了一会儿,里头安安静静的。

  可又站了一会儿,她就听到了。听到了妈妈因疼痛难忍而深深的绵长的喘息声,痛苦,压抑,仿佛气息将绝。

  宋冉无声地深呼吸,心口像是插了几把尖刀。

  她再也忍不住,跑到楼道里,抱着自己坐在台阶上,将脑袋深深埋下去。

  她从包里摸出抗抑郁药塞进嘴巴硬吞下喉咙,在黑暗中坐了不知多久,想靠药物的作用极力排解心中的恐惧和痛苦。无果。

  她没办法了,终于拿出手机给李瓒打电话,哪怕知道那边只有无尽的嘟嘟声。

  她对着无人接听的电话张了张口,却什么也说不出。直到那头说:“对不起,您呼叫的用户暂时无法接听。”

  她抓紧手机,将脑袋埋进臂弯里。许久之后,低咽一句:“阿瓒,我妈妈好像……快要不行了。”

  可她的话无人回应。

  连感应灯都没听见,不肯亮起。只剩她孤零零抱着自己蜷缩在黑暗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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