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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〇


  “挺好。叫你来是要跟你说一下,今年的荷兰国际新闻奖,还有普利策奖,选送你的两张照片去参赛,一张carry,另一张呢还没起名。等你来起。”

  他将电脑屏幕转过来,正是小孩们等待糖果的那张。

  宋冉一眼就看见了极端分子的脸和他衣服里冒出的青烟。

  她耳边响起小孩糯糯的声音:

  “Madam, do you have candy?”

  如果那天她没带糖果过去,如果她之前的所有记者都没带糖果过去,那个自杀袭击者的糖果会轻易吸引那群小孩子吗?还是说,结果也一样?

  “想好了吗?”部长笑问。

  宋冉回神,条件反射道:“Candy.”

  “CANDY?”部长赞叹,“这个名字好。太符合了。对了,Candy和Carry,你觉得哪张照片更有争奖的可能?”

  宋冉没说话。

  “我觉得是糖果。不论构图,色调,人物,隐含的故事事件,和恰到好处的时机……太妙了。”部长说完,看向她,“宋记者,好好干啊,台里要将你当做大新闻记者,重点培养。”

  宋冉一愣。

  大新闻记者的意思是,给予最大的支持和自由度,可自行选择想要采访和暴露的社会热点事件,也会对她的言论和记录给予最大的认可和权威支持。

  “谢谢部长。”她一时脑子短路,说不出别的话,“谢谢。”

  “都是你应得的。但是做记者不容易,你得继续努力,继续保持对真相的追求和探索,继续保持一颗严谨、真诚的心。”

  “我会的。”她道。

  宋冉走出办公室,原地站了会儿,思绪有些空白。

  她看见了玻璃窗上自己的影子,看着看着,她感到莫名的羞愧,自惭,不敢面对,扭头迅速走去电梯间。

  “叮!”电梯门开。

  迈脚的一瞬,宋冉和里头的沈蓓同时一愣,又同时换上了礼貌微笑。

  几个月没打照面,沈蓓变了很多。去了娱乐部的她比在新闻部上班的时候打扮得更时尚精致了。

  宋冉走进去,电梯门阖上。两人并排站着。

  “好久不见啊。”沈蓓说。

  “好久不见。”

  “新发型很不错。”

  “谢谢。”

  空间内陷入沉默,雪白的灯光照在两人身上。

  一秒,又一秒,

  那丝彼此都能清晰感觉到的尴尬终于被打破——楼层到了。

  两人立刻同时微笑,

  沈蓓:“有空上来玩啊。”

  宋冉:“好。再见了。”

  宋冉出了电梯,飞速走进办公区,刚坐下就翻资料,终于翻到警备部的电话,正是她几月前联系陈锋采访时留下的。

  她一口气摁下那串号码拨了出去。

  接电话的人却不是陈锋。

  至于陈锋和李瓒的所在,得到的答案是,军事机密,不予回答。

  宋冉放下电话,望着窗外萧条灰暗的冬天,发了很久的呆。

  她其实查过哈颇爆炸事件,却查不到李瓒的信息。

  罗战她也联系不到了——维和驻地已经换了一拨部队,对先前部队的事件一概不答。

  三个月了。

  她从未想过,在这个时代,竟会如此容易就和一个人彻底失去联系。

  那天下班后,宋冉还不死心地跑去落雨山。

  冬天的山上清冷萧条,全是落叶。警备部外军人在站岗,她上前去打听李瓒。得到的回应是沉默。

  她执拗劲儿犯了,蹲在门口等了很久,幻想能刚好碰上李瓒进出经过。

  自然是无果。

  十二月一过,转眼到了新的一年。

  梁城再度大降温,江面上刮来的寒风能把冰冷的湿气吹进骨头缝儿里。

  在湿冷的南方,空调起不了半点作用。

  宋冉在家伏案工作时得开上电烤火炉,可即使如此,键盘上敲打的手指也冻得骨头都僵了。

  《东国浮世记》的写作很不顺利,打开文稿,她硬是写不出一句像样的话来。

  这段时间,她状态越来越差。白天工作还能强撑。夜里一个人的时候,她往往不自觉在窗边枯坐数个小时,哪怕是躺在床上也睡不着。

  一到夜深人静,她便觉自己是这黑夜中的一片孤岛。

  而另一片岛屿上的李瓒就像消失了一样。他的梳子,他的苹果,他的红绳,他在月光下的一支舞……一切都像那天沙漠上的白色橄榄树林,消失得无影无踪。

  同他一起消失的是东国的一切悲欢苦痛,是九月二十六日那天发生的一切。

  那段惨烈的过往,还来不及疏通消解,就被死死密封起来,她无法和任何人提及。因为,他们没有经历,没有见证,他们并不懂——一次战争而已,有什么走不出来的呢。

  人类的悲欢是并不相通的。所以,只有她被锁在一座孤岛上,看着来往的游轮里人们载歌载舞,夜夜笙箫。

  一月的第一个周末,杨慧伦叫她回家吃饭。

  那天很冷,还下了雨,车流堵得水泄不通。

  宋冉坐在车里,听着四周频繁响起的尖锐汽笛,起初只是不安,渐渐她烦闷头疼,那些声音像刀一样割扯着人的神经。

  她无端憋闷,想拿指甲把挡风玻璃徒手抓破。

  宋央打电话来问她到哪儿了,她说堵车。

  十分钟后,宋致诚打电话问她到哪儿了,她说堵车。

  二十分钟后,杨慧伦打电话问她到哪儿了,她说堵车。

  半小时后,杨慧伦又打电话来。

  宋冉一瞬失控:“说了无数遍堵车你们催什么催!这么不耐烦下次别叫我!”

  她挂掉电话,气得浑身发抖。可气过之后,又后悔太粗暴,自己调解不好情绪,却将坏脾气发泄在亲人身上。

  到家时,是晚上七点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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