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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八


  果然,不一时,刚步向前院,已有一名侍卫奔来,向我身后随着的侍卫轻声道:“王爷在书房见客呢,恐怕……”

  他偷眼觑我,而另两名侍卫显然也没主意,仓仓皇皇跟在我身边。

  我只作没有听见,一步一步,稳稳向前走着。即便微腆着小腹,我依然脊背挺直。又一道闪电将雨幕劈开,显出那几名侍卫的脸色已十分苍白。他们不敢阻止我,却不知道安亦辰见到我,又会作何反应。

  惊雷声中,那名侍卫怯怯道:“夕姑姑下午去找过王爷,王爷将她逐出书房了,到现在还在书房前跪着……这样的大雨里……”

  夕姑姑一去未回,侍卫们也猜得到我是因夕姑姑而去,只盼将夕姑姑被逐之事说出,我能死心而回。

  我并没有停下脚步,只是抬眼望着再亮的闪电也无法完全照亮的暗黑天空,嘲讽而笑。

  这就是安亦辰对当年夕姑姑两次相救的报答。

  他的仁义,原也不过尔尔。

  书房,已在眼前。

  高大轩阔的门窗内,灯火通明,隐有笑语传来,夹在隆隆的雷声中,格外刺耳。

  汉白玉的石阶,正泻着从屋檐源源而下的水,小溪般向下冲着,冲向就跪在石阶下的夕姑姑。

  夕姑姑那单薄的身影,已经摇摇欲坠;两名当日曾伺侯过我的侍女正打了伞,俯了身子在劝着什么;看那两侍女僵直倾下的身子,大半边的衣衫几乎已被雨水淋得透了,显然劝她已不是一时半会了;

  夕姑姑早已脸色惨白,衣衫头发紧紧贴在皮肤上,几乎全身都在往下挂着水,她却没有知觉一般,只拿通红的眼睛死死盯住那紧阖的门窗,看不出失望,亦看不出希望,如一截被燃烧殆尽的枯木。

  “夕姑姑,跟我回去。立刻。”

  我走到距离她数步的地方,顿住,说道。

  夕姑姑奶我长大,早与我的亲人无异,在跟前,我几乎从未端过公主或主人的架子。但这一次,我是直接命令她,立刻回青衿馆。

  夕姑姑眼珠一轮,木然的神情终于有了些神采。

  “公主,我要王爷答应我,从此不再伤你。我一定要他答应我!不然,我今天就跪死在这里!”

  为我求安亦辰?求那个想杀我的男子放我一条生路?

  我恨恼得胸中似有烈火燃烧,即便倾盆大雨也不能浇熄分毫。

  当年救起他后,他就曾睥睨而笃定的眼光望着我,向我宣称,他将会拥有与我对等的资格,叫我一声栖情。我为此差点杀了他,因为我当时就有一种预感,感到他总有一天会凌驾于众人之上,俯视着我,向我施舍他的感情。

  而现在,夕姑姑正在苦苦哀求他的施舍么?

  “夕颜,从今天起,你不必再跟着我了。我不想再见到你这副卑恭屈膝的嘴脸!”

  我清冷地丢下话,转过身,依旧稳稳持着伞,向来路走去。

  “公主……”夕姑姑失声叫着,猛然立起身,要向我冲过来。可她跪得久了,膝盖早已麻木,一脚才屈起,已扑通摔倒在泥水里,徒劳地在泥水里挣扎,只是站不起来,慌乱地哭泣着一声声呼唤:“公主!公主,我不敢了!我再也不敢了,等等我,等等我……”

  “她向我屈服,就那么让你不自在么?”

  书房的大门忽然洞开,安亦辰已在众人簇拥下负手而立,高高立于廊下,冷冷望向我,眸黑如夜,一片寂然。

  数月不见,他一身宝蓝衣袍,纹云绣蟒,金缠玉绕,在这样暗沉的雨夜,依旧透着高贵迫人却雍容优雅的华彩,连他身畔香色锦衣打扮华贵的女子都黯然失色。

  那女子仅站在安亦辰身后半步,看来甚是温驯,看来应是那位怀了安亦辰骨肉的谢夫人了。

  但即便他将天下的女子俱拢到他身边,我也毋须担忧伤怀了。

  不错,你很优秀,你很骄傲,你可以凭自己的手段迫得我无时无刻不为自己以及孩子担忧。但你以为你冷落夕姑姑,就能打击到我了么?

  一抹比他更倨傲更高贵的笑容被我成功浮现在面庞,我仰起下颔,矜持地清浅而笑:“秦王殿下,我自教训我的下人,与殿下何干?”

  是的,你立于阶上,我立于阶下,你我身份,早在大燕覆灭之时已经尊卑颠倒。可你在我眼里,依旧只是那个不得不在我的傲慢下低头的少年。

  即便我粗衣布袍,独立雨中,照样用不屑而鄙夷的眼光看着他,如同我仍然是高高在上的衔凤公主,而他才是那个该被训斥的下人。

  安亦辰脸上的漠然终于维持不住,翻滚起如暴雨将临时的暗色阴霾,话语中已有按捺不住的愤恨:“你别忘了,我还是你的夫婿。你教训夕姑姑,也必须问问我同不同意!”

  我莞尔一笑,讥嘲道:“哦?我倒忘了,殿下还是执掌了我生死的夫婿呢?你若见不得我教训下人,认为我坏了规矩,不妨赐我三尺白绫,一壶鸠酒!何必偷偷摸摸用什么毒草妖花来算计,白白让我瞧不起你!”

  说到最后一句时,我的声调依旧不高,却已轻蔑异常。

  巨大的红绫纱灯下,安亦辰面色倏变,眸中火星迸耀,看来已恼羞成怒。

  会一怒杀我么?可惜便是杀了我,也休想让我屈服!

  淡薄望一眼在泥水里滚爬到我脚边抓住我袍角的夕姑姑,我冷冷喝道:“放手!”

  “来人……”安亦辰嘴唇颤抖着,狠狠地盯住我,却说不出下文来,大约一时也不知拿我怎么办了。

  而身畔众人已到他跟前劝慰,又有几人冒雨跑下阶来,搀扶立不起身来的夕姑姑,又在我跟前低低劝道:“王妃息怒!王妃息怒!南越陈兵沧南,王爷忧心国事,并非有意给王妃难堪,请王妃多多体谅,多多体谅啊!”

  “公主……”夕姑姑攥了我的手,苍白虚浮的脸上,辨不清是雨水、汗水还是泪水,看来她真的支持不住了。一个身体高大面容粗犷的汉子紧紧挽扶着她的手臂,支持着她全身的重量,焦急地望着我。

  一道狰狞闪电劈过,惨白的光线霎那将每一滴雨水映亮,如万千珠帘倾下。

  透过珠帘,我瞥到了那汉子握住夕姑姑的那只手,满是茸茸汗毛,手背有颗豆大的黑痣,淋了雨,反射的光泽妖异而扎眼,让我的心猛地一跳。

  久远得快要忘却的记忆,忽然被打开。

  越州城外,我扶了重伤的安亦辰,一路奔逃,躲避据称是宇文三公子派来的黑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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