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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〇


  第十二章 认取长安道

  沮丧到极点,我正要睡去时,忽然摸到床头有圆圆的一个东西,抓起来看时,却是白衣随身带的埙,想来是他心里烦乱,走得匆忙,不小心落下了。当日在黑赫,白衣教过我吹埙的法门,也另做了个埙给我,但后来他说走就走,我恨极了,悄悄地将那埙收了,再也没吹过。此时又见了他的埙,我心中难受又悲伤,不知他明日还肯不肯如先前那般温柔待我。

  窗边悄然而坐,对月而望,我拿起埙来,置于唇边,低吹一曲《点绛唇》①。

  醉漾轻舟,信流引到花深处。
  尘缘相误,无计花间住。
  烟水茫茫,千里斜阳暮。
  山无数,乱红如雨,不记来时路。

  “①北宋·秦观《点绛唇》。”

  爱则爱了,却到迷惘深处。

  烟水两茫茫,斜阳难照归路。欲前行,日将暮!

  白衣,白衣,这样寂寞的时刻,你可万万不能舍了我!

  我在吹埙给你听,我在告诉你我很害怕很孤单很无助,我在告诉你我很需要你,你听到了吗?

  不知哪里吹来的风将烛火吹得明明灭灭,烛泪点滴,不到尽头,怎么也落不完。

  这夜晚的风啊,好生寒冷,竟将我的脸颊吹得冰凉一片,好生涩疼。

  “公主……”很熟悉的温柔声音颤抖地呼唤。是夕姑姑吗?或者,又是幻觉吧?那段青葱美好的岁月,似乎一直伴着夕姑姑轻柔的啰唆和呼唤。

  “公主!”声音更清晰了,瘦巧的身影缓缓走近,弯下腰,看着我。

  尖巧的下巴,盈瘦的身体,微微的鱼尾纹,略带愁意和怜惜的眼睛,正是我的夕姑姑。

  我努力睁大眼,再伸手摸了摸,已摸到夕姑姑温热的面颊,正滚下大颗的泪珠来。

  “夕姑姑!”我恍惚想起安亦辰曾说过,夕姑姑今晚就到了,我却不知道这么晚她居然还会跑来看我。烛光下,她的容貌和三年前无甚差别,只是头发里杂了一些雪色发丝。

  “公主!”夕姑姑已走到我身边,将我紧紧抱住,泗泪滂沱。

  我也伏到她那温暖的怀中,擦着眼泪。

  擦眼泪时,我才发现自己的面庞早就冰凉一片,也不知刚才吹埙时已落了多少泪。

  又一道披了素蓝长袍的修长身影出现在房门前,倚门望着我,灿若星子的眼睛多少有些黯淡。但他居然什么都没说,只倚门望着我的眼泪,好久,好久,直到我哭倦了,伏在夕姑姑的怀里快睡着了,那双眼睛还在淡淡闪烁,如黑暗里无力灼亮自己的星子。

  “夕姑姑,她为什么还是不开心?她想要什么?”我听见安亦辰苦恼地在问夕姑姑。

  我要什么?

  我其实什么也不想要啊!

  我只想要一家人平平安安,和白衣一起徜徉在天空澄淡幽篁摇风的岁月里,过我们与世无争的世外桃源生活。

  至于大燕王朝,我深知自己已无力回天。

  何况,白衣是那么盼望能出世,我又怎忍让他到这样的腌臜世界中拼搏,又怎忍让他那般愁肠百结却不肯诉说分毫?

  把我一手带大的夕姑姑来了,对我来说,总算是一件好事。

  夕姑姑包揽了我的三餐,天天带我去看母亲,带我出去散步,有时候,就是走到晋国公府的二门外都无人阻止。

  见到她的人,都恭恭敬敬地叫她夕姑姑,比对我还客气三分。看来她不但曾在晋国公府住过,而且深得安亦辰的尊重和信赖,连下人都不敢对她有丝毫的无礼。

  或许是安亦辰吩咐过了,或者是夕姑姑自己的威望使然,我比原先不知自由了多少。

  但我突然发现,我和白衣之间的距离却越来越远了。

  我的三餐不用他管,他每次只是例行公事般来诊脉,然后迅速离开,连药都是煎好了叫人送来。我有心缠住他问上几句,可夕姑姑几乎每时每刻都守在我的身边,寸步不离,根本找不到说话的机会。

  夕姑姑是我最亲近的人,可是此时,我却再不敢向她吐露我的心事。

  因为我知道,三年来,只怕她也成了安亦辰最亲近的人了。

  安亦辰并不刻意来探望我,但总是在不经意间遇到我,而当安亦辰不经意遇到我后,夕姑姑也立刻会在不经意间消失,留下大片空白的时间和空间让我和安亦辰相处。

  如果说这不是夕姑姑暗中使了力,才真是怪事。

  夕姑姑失而复得,对我,竟成了一种悲哀。我依旧和以往一般依赖她,可她的暗中算计又让我再不能如以往那般信赖她。

  真不知安亦辰在这三年里给她灌了什么迷魂汤,让她开口便是二公子如何聪慧优秀,闭口便是二公子如何和善待人,又不好明着打断她,于是,我常在她啰唆的时候看着天上飘过的云和飞过的鸟,神游物外地想着白衣,想念他宛若明珠的眼、云淡风轻的笑、欲言又止的淡愁。

  我觉得他像飘来飘去的云,明明可以清晰地看到大片的洁白,但伸出手去竟然什么也抓不住。

  自从夕姑姑来了,和我近在咫尺的永远是安亦辰。他总是出现在我身边,问我生活中的细枝末节。我从不知道一个男子也能这么烦人,更不知道安亦辰在处理军政大事时会不会也这么婆婆妈妈。我不想得罪他,更不想拉近我们之间的距离。

  我是不是可以把白衣这些日子的冷落,看成他对我不忠的惩罚?

  其实我也没有不忠,我不过是小小地利用了安亦辰一下。既然白衣不喜欢,便是打死我,我也不肯再让安亦辰碰我一下了。

  安亦辰对我的冷淡一向只是保持着优雅的沉默,并不追问。偶尔的几次,他会在将我送回院落时问我:“栖情,你怎样才会开心起来?”

  我开始沉默,但最后一次,我回答:“我想要自由,我想和母亲一起回黑赫去,做草原上自由飞翔的鹰,你愿意放手吗?”

  安亦辰的眸子瞬间缩了一下,立即变得尖锐起来,尖锐里隐了难掩的受伤。

  “我不会!我绝不会让你离开我!”安亦辰坚决地说着,站在夕阳之下,蓝色袍子被映成了黯淡的黯黑,随风摆动时,很有几分萧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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