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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七


  魏将对眼前的埋伏倒也不慌乱,迅速派人自侧面攻向山顶时,行至一半,但闻惊天巨响隆隆传来,如晴天霹雳打响上头顶,接着如滚雷般的声响挟着万钧之势汹涌而下。

  那处山顶的兵马在放下檑木滚石后早已撤下,却留下了不知多少斤的火药,生生地将整个山头炸掉了一半,不但将前路完全堵塞,更将魏军在顷刻间伤了成千上万。

  巨大山石当头砸下,太多人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一声,便给压于石下,化为一团肉酱。

  但此时,化为肉酱已不是最可怕的。可怕的是,看着自己半身的身子给压在山石下,而自己的同伴为源源不断滚落的山石如雨下,不得不踩着自己的身体亡命奔逃。

  眼睁睁地感知自己的死亡,远比死亡本身更加恐怖。

  我一身黛青色的简单装束,远远看着这场比天灾更可怕的人祸,明知是自己一手策划,也不由脸色发白。

  雷轩走到我身侧,问道:“公主,差不多了!”

  我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魏军前路已塞,又发现了有埋伏,必定会迅捷后退,尽快脱离危险之地。

  我的下一步,是万箭齐发。

  除了秦易川那批表面的败残之军,我的身边尚有从京中带出的两万人马,日日得我亲自带人鼓舞士气,在山中摩拳擦掌已久。此地地势逼仄,大军可以通行的道路并不多,均已被我提前堵塞。如今,他魏军唯一能后撤的道路上,已被安排了无数弓矢利箭。

  等这轮箭阵过去,魏军伤亡,应会在一半以上,且军心大乱,梁军数量虽不占优势,但胜算已可占六成以上。

  可奔雷般的咆哮后,一阵紧似一阵的霜风凄冷中,惨叫和悲嚎回荡于山野之间,一声比一声凄厉,尖锐地划破耳膜,冲击得我心里发紧,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感觉鼻尖冲来阵阵血腥味时,更是喉咙发直,恨不得要吐出来。

  理智地想挥下手,下令扬起纛旗,执行下步行动。可望着山下隐约可见的如蚁人群,我干涸着嗓子,竟然白着脸吐不出字来。

  §霜华冷,不堪诉相思

  何况,拓跋顼亲自追到了跟前。他的身手,他那曾让我少女时代为之骄傲为之景仰的身手……

  我苦笑道:“都住手罢!”

  近卫们转过头,望向我;而攻击他们的魏人显然也曾受过嘱咐,并没有趁机砍杀过来。

  虽是无奈,但眼前情形,我不得不服输。

  拍一拍韦卓的肩,让他将我放下时,韦卓小心地托住我的背,将我放到地上,而他的身形却是晃了一下,看来站都站不稳了。

  我忙扶住他,轻声道:“韦二哥,你怎样了?”

  韦卓忙退了一步,回禀道:“公主,属下……还可再战!”

  我看得到他前襟滴落的鲜血,在片刻间已在脚下汪了一团;而其他如薛冰源、韦开等贴身近卫,也已遍体鳞伤,但依旧紧握刀剑,显然预备着我一声令下,宁死也要护送我离开了。

  可我从不是英雄。

  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事,我不会去做。

  紧一紧匆匆披在身上的黑狐出毛斗篷,也不管未及梳理的云髻给冷风吹得散乱不堪,我向前踏出一步,望着那高高坐于翔麟紫上的男子,缓缓道:“我输了!”

  拓跋顼依旧稳稳坐在马上,居高临下地望着我,紧绷的俊秀面庞并未流露丝毫悲喜,但眸光转动时,似有一抹很淡的柔光闪过。

  但听他懒懒吩咐道:“来人,把安平公主的车辇赶过来,护送她随本王回南浦镇罢!”

  其部属恭声应了,又打量着我身畔停止抵抗的近卫,和渐渐平息下来的战场,小心请示道:“殿下,那他们……”

  拓跋顼淡淡道:“俘虏们先捆了押走,看他们公主听不听话,再确定怎么处置吧!”

  话语中已不乏嘲讽羞辱之意,但我也只得低了头,由他说去。

  这风水轮流转也太快了些,一转眼,我成了当年阶下囚的阶下囚了。

  看着往日气势昂扬的近卫们丢开兵器,垂了头束手就擒,我还没来得及难过,已听得拓跋顼冷冷道:“那个人,即刻斩了!”

  我惊怒抬头,拓跋顼的马鞭,正指向给捆得连站都站不住的韦卓。

  再想不出韦卓什么时候得罪过他,我忙踏前一步,怒道:“你敢!”

  下意识地,我认为拓跋顼不敢。

  时隔三年,秋天再度相见,我便再清楚不过,他的心底,其实一直有我,不管他是不是曾试图用我换取江山,也不管我是不是曾一再算计伤害他。

  如果不和他的利益相冲突,他顶多像我囚禁他一样,也把我囚禁一辈子,却不致太过为难我,更不该为了区区一个近卫伤了我和他之间仅存的一点温情。

  可拓跋顼盯着我即将冲过去翼护韦卓的姿势,薄薄的好看唇形很冷很清晰地吐字:“斩!”

  手起刀落,连晨光都染作了可怕的绯红。

  韦卓,这个从小看着我长大,刚刚还拼了命保护我,用宽厚的脊背温暖我的护卫,连哼都没有哼一声,头颅便已直直飞出,擦着我的脸庞飞过。

  一串温热的血液,迅速飞落在我的脸庞,冷却,凝结。

  望着那高大的无头身躯在我跟前砰然倒下,我的血液一时似乎也凝结住了。

  慢慢抬起头,我盯向拓跋顼。

  眼底有泪,却在慢慢消逝。

  踩着刀锋过来这么几年,泪水终于比十六岁时少些了。

  甚至,连恨怒也和泪意一样,被我硬生生地压回胸腔,哪怕憋闷得透不过气,也维持住面容上的平静和冷漠。

  我只希望此时尚算惨淡的晨熙,尚不致暴露我眉宇间的苍白虚弱。

  拓跋顼仿若没有看到我的目光,若无其事地拨转马头,道:“留一部分人打扫战场,我们回南浦!”

  我努力克制着身体的颤抖,不让我在魏军和被俘的部属跟前失态,勉强保持着自己的雍容沉静,默默走入我原先的车辇。

  总算他还算给我留了点尊严,没把我像猪狗一样捆着押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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