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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四


  我之所以特地来看他,就是我根本不知道,我到底什么时候能够回宫,什么时候再够再来看他。

  战场无情,刀枪无眼,连萧彦此时都身陷危境,生死难料,我过去了,天知道又会发生什么事?

  就如当年吴皇后所说,我既然享受了我的身份地位所带来的荣耀,就不得不承担我这身份地位应该承担的责任。

  当年是被迫,现在是自觉。

  即便前面有刀山火海,我也无路可退。

  闭上眼,深深地嗅着他衣衫上浓郁的杜蘅清香,我轻声答道:“不知道。也许很快,也许……很久。”

  “告诉我,出了什么事?”

  我感觉到他身体的震动和呼吸的突然急促。

  他这样聪明的人,经历过权谋宫变,感觉远比他人灵敏,自然明白必定出大事了。

  迟疑片刻,我到底没有瞒他,“三哥,我父皇在和魏军作战的时候……病了。目前虽是把消息瞒得铁桶一般,可时日久了,恐怕终究瞒不过去。我也不晓得……以后会怎么样。”

  萧宝溶的手臂收紧,将我揉在怀中。那姿态,似乎又想如小时候一般,将我藏到他的裘衣中,用暖而软的皮毛将我裹着,不让我受半点风雨委屈。

  “去……去战场?”

  他的声音,分明地哆嗦着,“不行……若再出事,谁来帮你?谁来救你?”

  那话语中的惊惧和痛楚,刹那击中到我心底最深处,让我再禁不住,环住他的腰,无声地落泪。

  这世间,最疼我待我最好的人,总是他。

  便是他人遗弃伤害我千回万回,一回头,依然有他骨秀神清地站在原地,用他固有的温柔和包容,静静地凝望着我。

  只要我愿意,他总会这样拥住我,倾他所有,尽他所能,默默护我。

  努力地想在他柔软的衣衫上将眼睛拭干,不让他看到我的软弱和泪水。

  可没有用。

  所有坚强的伪装,只要一遇到他温软安静的注视,立即全然崩溃。

  他用纤长微凉的指尖挑起我下颔时,我的泪水依然在流着,汪汪的泪眼,再怎么躲闪也掩饰不住。

  “别去,阿墨。”

  他的嗓音喑哑,没有了以往好听的清越温和,感伤无力得仿若前往不测之地的人,不是我,而是他。

  专注地盯着我,他的笑意也是凄凉无限:“我很不喜欢这种感觉。放风筝一样,断了线,再抓不住。你若真能飞得高高得还罢了,我只怕你会掉下来。我已没有能力一次次地去寻找,我的美人风筝到底摔到了哪里。”

  “我……我不会摔着自己。”

  我勉强向他笑着,反而安慰着他,“我还要回来照看三哥,一直到三哥很老了,头发都白了的时候,还要照看着三哥。如果连自己都摔了,还怎么陪着三哥走下去?”

  萧宝溶黯然一笑,轻声道:“原来你也知道,三哥想你陪着三哥走下去?没有了阿墨,三哥身畔有再多的人,也只是孤孤单单的一个。”

  心中再次搐动。

  略仰起下颔时,萧宝溶微俯了头,已亲住我颤抖着说不出话的唇。

  我下意识想避开,却又心疼地不忍避开。

  天知道,我到底还能不能回来,能不能再见到这个付出他的生命和自由守护着我的男子。

  不去想早该忘记的另一个秀颀身影,我抱住萧宝溶脖颈,专注地回应他,用心地感觉他对我所有的爱惜和竭尽全力的取悦。

  我们没有了彼此,都只是孤孤单单的一个,满心荒凉,满怀寂寞。

  缠绵到极处,我听到他沙哑的低低呼唤:“阿墨……”

  与声音的低哑相对,是他鼻息的粗浓。那种带了欲望的喘息,我并不陌生。

  当他将我轻轻扶放在榻上时,我已很清楚他想做什么。

  他微凉的手挑我衣带时,我慌忙地握住,颤声道:“三哥,我……我们能在一起么?”

  萧宝溶顿住,氤氲了大片雾子的眸子迷离地在我脸上转动着,唇角慢慢颤出一抹苦笑。

  他松开手,侧过身,默默地望着黑檀木屏风上萧疏的竹兰水墨画,好久,才静静地回答我:“自然……不能在一起。”

  我坐起身,深埋了头,红着脸依在他身畔。

  我到底习惯了听他的话,让他做决定。即便这种事,我也由他做主。

  如果他要,我想我也没法坚持去抗拒他,也没法抗拒得了。

  他不是旁人,他是萧宝溶。

  举手投足都让人心驰神荡的绝世男子,为了我什么都可以付出的养兄。

  我已不晓得我到底欠了他多少,更不晓得用什么方式才能还清。如果能以此弥补,令他觉得快活些,我不会在意和他更亲近些。

  他本就是我最亲近的人。而且,他无论如何不会给我肮脏的感觉。

  只是,他的确没法和我真正地相守相伴。他的境遇,不过比阶下囚好些;何况和我有着兄妹的名份,今生今世,也没法摆脱。

  萧宝溶慢慢站起身,清寂的身形不像在踱步,倒像在飘着,被一阵冰冷的风吹着,倦乏地飘向墙边的一处花架。

  一只青花瓷的细脖花瓶中,几枝金黄的腊梅疏疏朗朗地斜斜插着,影淡淡,香暗暗,无声地在杜蘅和银霜炭的气息中若有若无地萦绕着。

  “阿墨……”他轻柔的声音,伴在那疏影暗香中,低低说道:“你看这梅花,既然已给剪下来了,如果没有机会扦插成活,便只能用清水养在瓶子里了。如果有一天,连水都没有了,这梅花……”

  青玉般的指甲掐着褐黑的花枝,略一用力,薄绸般的花瓣一抖,花枝已断,碎瓣零落,飘荡着跌在他脚边。

  他只怔怔地手边的断枝,冰雪般的面庞似要扯开一个轻笑,终究化不开那清寂的冰雪,连唇边也泛出黯淡的青紫。

  他一指甲将断枝弹落,垂了头,慢慢走向他的床榻,低声道:“不早了,阿墨,明天要赶路,快回去休息罢。”

  我顺从地应了,望着他单薄的背影,腿上却灌了铅般迈不开去。

  他清淡的身影转入到天青的薄帷内,身姿仿若要如雾气般消融在那种淡雅得不真切的颜色中。

  他的声音,也轻得像雾气,透过薄帷传出,同样不真切。

  那不真切的声音,隔了好久却还能在我耳边荡漾,细细地在我心间割着,“……阿墨,一定要回来。如果三哥无人可等,苟延残喘便毫无意义……三哥也累了,不想再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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