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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六


  正疑惑着蹙眉时,有极冷极亮的一道光芒忽然在车厢内铺着的毡毯上划过,一个完整的圆形顷刻呈现。

  然后,在我的目瞪口呆中,那块圆形毡毯迅速被扯开,一道烟黄色的身影飞快从缺口处跃入。

  小落正转过身来,立时惊叫出声,却在惊叫发出一半时,被后颈上的迅速一击打断,软软倒了下去。

  小惜的茶盏“砰”地落地,却给骇得连惊叫都不及发出,傻了般站在我跟前,下意识地用身体挡到我跟前。

  我倒吸一口冷气,眯起眼,盯着眼前这个看来多出几分陌生的男子。

  他也正深深地望住我。烟黄长衫,秀颀身段,清雅俊挺,眉眼轮廓,分明是以往的清好秀润,只是眼神极深郁,原本泊着的墨蓝似与深黑的底色相融,只在锋锐地从人脸庞划过时,会隐隐现出一点暗夜星空般的幽蓝。

  竟是拓跋顼!

  三年多没见,他看起来沉静稳健了许多,以往过于外露的骄傲狂肆在同样的一袭烟黄衣衫下已悄然收敛,杳然无踪。

  “你……你是谁?”

  沉寂之中,竟是小惜第一个开口。

  而外面也听到了车厢里的惊叫,车速顷刻放缓了下来,韦开在外高声问道:“公主,有事么?”

  拓跋顼唇角一弯,笑意居然极清澈;可他手边的宝剑却举了起来,平平地指向我。

  剑光如水,同样清澈而明亮。

  虽然看不出杀气,可我相信,以他的身手,别说前面只有个小惜挡着,就是十个小惜,也挡不住他的夺命一剑。

  如果,他真的想杀我。

  懒洋洋地笑了笑,我漫声道:“没事,小落把茶盏打翻了。快些赶回去吧,我可倦得很了!”

  韦开迟疑了一下,便应了。

  马蹄的的,车轮辘辘,开始继续行进。凭他外面再多的护卫,再也没想到这鸾车中已经多出个大男人了。

  公主府防守严密,他并不容易接近我,算来应该是混在宋府的贺客中,趁人不注意时混到了我的鸾车下,藏于车厢底部,到出了府后,用他那天下罕见的宝剑临时充了回钢锯,竟从车底钻入了车中,出奇不意地掌握了车中的主动权。

  他站着,我坐着,彼此沉默地观察着对方,中间隔着个惊慌失措的小惜,以及一把指向我的宝剑。

  略一垂眸,那一汪如水的剑锋,似倒映得出我和他同样镇静却偏于苍白的面庞。

  许外,我淡淡地笑了笑,“小惜,再去倒茶来。多倒一盏吧!不速之客,也是客。”

  “是……是,公主。”小惜战战兢兢地答着,绕过倒在地上的小落,颤着手去倒茶。

  我便低了头,玩弄着手腕上碧莹莹的一对翡翠玉镯,轻笑道:“阿顼,怎么有空跑江南来?当真不想当你的皇太弟了么?”

  “皇太弟么,又有什么好当的?”他眼角一扬,清爽明快的弧度,徐徐说道,“只怕还远不如安平公主翻云覆雨,一手遮天吧?”

  虽是如此说,他已将宝剑插回剑鞘,走到我身侧坐了。一双眼睛却始终没有离开过我,不断在我身上端详着,观察着。

  做了这么几年平平安安的安平公主,我的身量要比原来高挑丰润,本来略尖的下颔饱满了些,眉眼也不复原来的青涩灵动,保持着看不清晰却怎么也挑不出错处的沉静优雅。加上一直身处高位,我的举手投足间,都已具备了出身皇家的高贵矜持,虽是艳美,却连笑容都带了几分疏离淡漠。

  见他始终在打量我,我拂了拂额前散落的发,微笑道:“看什么?是不是我老了?”

  拓跋顼摇头,终于转过了眼,低叹道:“我宁愿再见到你时,你已老得让我认不出。”

  “哦?”我嗤笑,挑着眉眼不驯地望着他,“我老了,丑了,也好彻底断了你们兄弟的念头,从此不再想着找机会抓我回北魏,再去受你们凌践?”

  “不是。”他居然好声好声地回答,“如果你老些,丑些,大约就不会有那么多青年才俊排着队等着你挑了吧?”

  我诧异地皱眉时,他才别过脸,接过小惜递来的茶盏,居然很温文地含笑道了谢,竟把从小见惯了贵家公子的小惜看得惊怔住,直到看见脚边的小落,才醒过神来。

  人不可貌相。

  我当日就曾被他温文清雅的容貌、骄傲倔强的气韵迷惑,以为他当真会是个纯净如水美好如玉的质朴少年。

  “即便我再老,再丑,也会有青年才俊排着队等我。”

  我也端了茶,安闲地边喝边聊着,仿佛当真只是久别重逢的朋友又见了面,坐在厅中彼此问着安好。

  “哦,你倒还真自信!”

  拓跋顼笑了起来,弯弯的眉眼倒是一如当初,月牙般美好地向上扬着。

  我淡淡地笑道:“即便丑如无盐,只要有着无上的权势,就可以得到万人钦羡。”

  拓跋顼盯着我,唇边浮起一抹不屑,“你就这么热衷权势?”

  “彼此彼此。你不也是么?”他如今在北魏的势力,已经逼得拓跋轲不得不对他忍让三分,以为我不清楚么?

  拓跋顼听出我话中的嘲讽,微一蹙眉,轻声道:“阿墨,我只是为了能守住我想要的东西。”

  我可不可以再自作多情一回,认为他心里还在为当年眼睁睁看着拓跋轲夺走我难过?

  事隔那么多年,再说爱或不爱,都已太过奢侈。但以他的骄傲,想来这件事对他的打击应该还是不小的。

  因此,他不打算让拓跋轲再夺走他目前拥有的一切?

  慢慢品着茶中微微的涩意,我缓缓道:“我更简单。我只想保全自己,保全我想保全的人。不想给人践踏,只有把别人踩到脚底。”

  “你做到了!”拓跋顼低沉地答道,“连皇兄和我……也曾被你踩得很惨。”

  “你活该!”

  我本该很平静地应对,设法将我从受制于人的困境中摆脱。

  可不知为什么,一听他这般委屈的口吻,不知哪里来的怒气,突然就蓬勃燃烧起来。脑中走马灯般转动着的,居然是三四年来我努力想忘怀的困于拓跋轲身边的日子。

  屈辱和死亡的阴影随时会笼上来的可怕日子。

  我睁圆眼睛,一字一字地向身畔的男子说道:“你活该,而拓跋轲,他欠我的,还远远没有还清!”

  拓跋顼紧捏着茶盏,目光极幽深地盯着徐徐散着热气的茶水,沉默片刻,忽然轻笑道:“我皇兄比我可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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