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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一


  她不及应我,焦急地将目光在我和萧宝溶身上一转,已走到萧彦跟前跪下,叩头禀道:“陛下明鉴,当日贫尼离宫之时,怕阿墨孤弱,为人所欺,因此暗中将她托付给了宝溶,但从未向宝溶提及半点阿墨的身世。宝溶他……他并不知阿墨是陛下的骨肉。直到去年十月间,陛下想按当初约定娶阿墨时,宝溶将她送上相山,和贫尼细谈了,贫尼才说出了昔年之事。”

  我的确记得,去年我去相山不久,萧宝溶也曾来过一次,并在上清寺和母亲谈了许久。

  便是在那一天,我第二次见到了阿顼,被他当作负心忘情的初晴郡主无情遗弃。

  那一晚,我心神不定,萧宝溶在我床头守了我整整一夜,然后告诉我,萧彦不会娶我,也娶不了我。我当时听了,便觉得有些疑惑。

  而母亲说,那天,她和萧宝溶说了昔年之事……

  我打了下寒噤,想着他们显而易见的言外之意,再也忍不住自己的惊惶,哆嗦道:“母妃,什么……什么昔年之事?”

  手上紧了一紧,却是萧宝溶无声地将我手指扣得更紧了,依约有一点暖意,自他的掌心中传出,游入我冰冰凉凉却腻满汗水的手上。

  而他的面容,依然一片惨白,微微地喘息着,似虚弱得连眼睛都睁不了了。

  萧彦负着手,凝视着母亲的面庞,爱恨悲喜流转,遗憾怅惘相替。

  好久,他才很平板地说道:“玉空真人,昔年之事,你该和阿墨说明了罢?难不成我萧彦的女儿,一辈子得认他人做父亲?”

  母亲垂头应了,转过头,苍凉地轻轻笑了一笑,说道:“阿墨,皇上才是你的生身父亲。”

  我忍着牙关的格格乱抖,笑道:“嗯,我的父亲,本就是皇上,大齐的明帝。”

  萧彦脸色一变,凌厉扫过母亲和我怀中的萧宝溶。

  母亲沉默着,眼底惯常的忧郁迷离渐渐堆积,汇作晶莹的水滴,慢慢盈到眼睫。

  “阿墨……”她的嘴角很勉强地弯过一个向上的弧度,“你的生身父亲……是当今大梁的天临皇帝,快来拜见……”

  我还想再笑,笑一笑这个不像笑话的笑话,却发现我连嘴角最轻微的一个上扬弧度都没法挤出来了。

  抬眼,向着那个一脸冀盼望着我的天临皇帝萧彦,我咧一咧嘴,泪水已不受抑制地飞快滑落。

  “我……我想回宫休息……不晓得你们在说什么……”

  我摇摇晃晃地立起身,试图将萧宝溶也扶起时,可惜手足无力,差点把自己也带倒在地。

  “阿墨……”

  母亲低低唤我,哽咽之声清晰可辨。

  萧彦皱眉望着我,叹息一声,放柔了声音道:“别哭了,想休息,便回宫休息去吧!”

  他望向母亲,“你先不用回相山,先陪着阿墨,等阿墨弄清你在说什么再回去吧!”

  “是,陛下!”母亲应了,向这个以前不知是她的情人还是臣子,如今掌握着我们所有人生杀大权的男子行着礼,不敢露出丝毫出家人的淡泊来。

  萧彦又喝命:“将惠王送回上阳宫!”

  宫人应了,立时有两名内侍过来,迅速从我怀里拎起萧宝溶,扶了他便走。

  萧宝溶本就虚弱,被萧彦连踹两脚,再不知伤了哪里,低低呻吟一声,被内侍们扶着走了两步,便无力迈动步伐,又瘫软了下去。

  内侍也不敢耽搁,竟拉了他的双臂,将他拖曳于地上,一路拽了出去。

  他的冠带散落,长长的黑发和飘摆的袍子尽数迤逦于地间,迅速粘满了灰尘泥土;转过阶前时,依稀看到散乱发际间的面庞,雪一样苍白沉寂着,仿若已感觉不到痛苦或者羞辱。

  我惊得掩住唇,泪花直迸出来。

  我这风华无双的三哥,怎可经受这样的折辱和凌虐?

  他又怎么经得住这种摧残着身心的日夜磨挫?

  与我分开的这段日子,难道他也这样饱受煎熬?

  所以,他难得去见我,只想倚在我的身畔,安安静静地小憩片刻?

  我的身旁,母亲已呜咽出声:“宝溶……”

  “宝溶?”萧彦忽然冷笑,“玉柔,你叫得还真亲切!大约现在你心里,只有他们父子了吧?明帝驾崩,还有惠王与你暗通款曲,便是身在山门,也不会寂寞吧?”

  母亲忙俯身伏到地上,慌忙答道:“贫尼不敢!贫尼一生,屡经家国剧变,曾是最高贵的,也曾是最卑贱的,繁华与屈辱,什么不曾经历过?寄身佛门,只盼能涤尽尘世污垢,还心中一方净土,哪敢再惹俗世情事?只因惠王素日待阿墨好,因了阿墨的缘故,才走得近了些,也不过一两年间会见上一次,问问阿墨情形罢了。”

  萧彦神色略见缓和,走近前来,手指抬起母亲下颔,微眯了眼,问道:“你当真不打算还俗了么?”

  母亲叩头道:“贫尼已习惯在山野间安静度世,还望皇上体谅!”

  萧彦哼了一声,道:“算了,朕还没明帝那么无耻,你爱出家便出家去,只需把你丢给旁人家的女儿给朕找回来便是!”

  他扬手令人送我们回蕙风宫。而我直到走到宫前,才明白他的意思。

  他要认回我,不要我顶着明帝女儿的名义,叫着明帝父皇,却用看陌生人甚至仇人的眼光看着他。

  这晚,我与母亲睡着一床,抱着母亲馨软的身躯,听她讲很多事,关于她的家乡,她的夫婿,她的幸福,以及她的屈辱。

  幼时我只知道母亲很高贵,很美丽,很聪慧,很有才,如今我才知道,玉妃那袭始终光鲜明亮华彩万丈的外衣内,铺陈着多少见不得人的肮脏和屈辱,悲伤和泪水。

  她本来是南人,因父母双亡,在十四岁时投奔了江北的亲戚。其后,他们所住的城池被北魏占领,而她也被一位北魏的武将相中。

  最初她并不乐意嫁给那武将,怎奈这武将是个痴情种子,设了千百种法子讨她的欢心,加上也是个年轻英俊的,日子久了,也不由她不感动,渐渐便动了心。等到成亲三年时,两人已经如胶似膝,伉俪情深,再也分不开。

  这时当时北魏的靖元帝拓跋弘南巡,武将随着众将接驾后,曾各自带家眷聚宴,这时候她见到了拓跋弘。

  不久,武将升了官,派去前方征战。也不曾听说有过什么激烈战事,便传出了死讯。已有三四个月身孕的母亲还未及从悲伤中醒过神来,便已被送到了魏帝身边。

  胎儿被打掉,她成了魏帝很多妃嫔中的一个,听着人人向她道喜,再不敢说,她想着自己的夫婿,想着自己未及出世的孩子。

  一年后,拓跋弘南伐大齐,几个得宠的妃子也都带在了身边,安排在洛城暂住。

  母亲并没有太关注那些没完没了的战争,总认为这样的战争,与魏帝有关,却与她这样以色事人的妃嫔无关。她只是个想安安静静活下去的小女人而已。

  等萧彦领兵大破洛城时,她才明白女人永远是男人世界的牺牲品。

  她想逃,却没能逃掉,辗转于几个下等武将的手中,欲哭无泪,求死无门。

  萧彦注意到她时,她已经听说了魏帝的死讯,说不上欢喜,说不上悲痛,只是出于保护自己的本能,只说自己是北魏那位阵亡武将的妻子,顺理成章地成为萧彦的女人,摆脱了类似军妓般的悲惨生活。

  这次大胜,奠定了萧彦和他的征西军在南齐不可撼动的地位,也引来了齐明帝的关注。

  因怕萧彦心生异心,齐明帝借口犒劳三军,亲自到闵边巡查暗访,谁知无意间见到了母亲,竟是一见倾心。

  听说她是掳来的魏人后,齐明帝让随自己出行的妃嫔召去母亲,当晚便留在了自己身边。

  萧彦深知自己的势力尚不足以与国势正盛的南齐相比,只得忍痛割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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