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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三


  景辞有些站不住,弯下腰扶住双膝,修长的手苍白得看不出血色。他喑哑道:“张皇后早就死了……张乐呢?”

  原夫人道:“张乐和勤姑哥哥也已死于兵乱,但张乐帐下的人还没死绝。亏得我事先查过这些,今日皇上雷霆大怒之际,我尚有话可回,不然今指不定今日我们母女得在这好日子一起命丧黄泉了!如今皇上已遣人去寻张乐当年的亲兵,想来总能找出几个人证。端侯若还不信我的话,可以再等上几日,看看皇上找出的证人怎么说。不过我劝你,也别恼恨张皇后了,她也是个可怜人。当年见我另嫁,她才敢借着传递我消息的名义找到梁王,跟他东征西伐,几乎舍了性命,才赢得梁王欢心,成了梁王妃。可一转头你母亲出现,占去她夫婿宠爱不说,还提出不能为妾,生生逼她让出正室之位,还得在你母亲跟前立规矩,天天行婢妾之礼……换你,你肯服?”

  景辞不能答,甚至根本不能抬起头,只握紧拳说道:“我会查清楚……若是我的错,我任由阿原处置……”

  原夫人仿佛没听到他的话,又或者,根本就没把他的话放在心上。她的身体也在哆嗦,偏又在夏日浊风里固执地站稳,声音却似冬日里快要割裂肌肤的北风般寒凉,“其实我也不服!我倾心相待的那个,因为百般为难不曾娶我,却克服千难万难娶了张惠,又娶了景二小姐;我除了一身骂名,只剩了两个女儿,一个被他送出去换他儿子的归来,从此天南海北,再想见一面难如登天;还有一个从小骨肉分离,险些被他儿子拿来祭了母亲,后来被当作仇人之女收养着,天晓得受了多少冷眼才长这么大。如今好容易抛开过去有个盼头,又被你们这群渣滓栽害成凶手,天晓得会落得怎样的境地!”

  §第四卷 蟠龙劫 第18章

  原夫人已没了素日的温婉,形状美好的眼睛里迸着泪,却有着蛇信般的狠毒和狰狞。

  她忽揪住景辞前襟,鼻息扑到景辞面庞,如一只护犊的母豹,似在下一刻便要扑过去咬断他的脖颈。她切齿道:“这一世,我冤,我女儿更冤!我一片痴心,被你父亲当妓女般嫖了;阿原清清白白的女儿家,也被你这畜生当女般嫖了!不过我还是比阿原幸运,你父亲一再想着牺牲我女儿,还没想过要牺牲我!而你!你竟一而再陪着你家那些贱人把我的阿原往死路推!若阿原有个三长两短,我要你们父子给她陪葬!陪葬!你们这些无情无义的禽兽,恬不知耻还敢自命正义!怎不统统去死!去死!”

  她奋力一推,景辞竟被她推得一踉跄,弯腰咳嗽不已。

  他忽觉当日重伤在身,被狼群追咬着,艰难爬行于荒野时都不曾如此狼狈。

  错了吗?

  在最初的最初,竟是他错了吗?

  究竟是她对不起他,还是他对不起她?

  而原夫人躬着腰,在原地哆嗦着,竟已痛哭失声。

  廿七守在附近,见得原夫人神情不对,忙奔上前来,扶住原夫人,急急道:“夫人,夫人,别哭了!这大热天的,一急一怒中了暑可如何是好?阿原小姐还等着咱们设法呢!”

  “阿原,阿原……”

  原夫人念叨两声,失神的眼睛惶然转动片刻,终于恢复了几分镇定,扶着廿七的手踉跄离去。

  而景辞已忍不住看向关押阿原的方向,哑声低唤:“眠晚,眠晚……”

  世间本不该有眠晚,可偏偏有了她。

  她似乎是他命里的劫数;但更有可能,他才是她命里的劫数。

  一切讹误,竟是从他们没出世时那一场场难分是非的妻妾之争开始……

  ***

  阿原曾将不少小贼送入牢狱,但她被人送牢狱,还是送入大理寺的牢狱,着实是破天荒的头一遭。

  小鹿当然也是头一遭。

  虽是侍婢,但她历过最大的风险大约就是在沁河陪着小姐抓小贼了。

  她抬头瞧见牢狱顶部的蜘蛛,向墙角缩了缩,偏一低头又瞧见身畔的蟑螂,惊叫着扑倒胡阿原身上,哭叫道:“小姐,这地儿,怎么呆呀?”

  阿原看看手足间的沉重的镣铐,苦笑一声,说道:“小鹿,你不是说要保护小姐吗?你看小姐我手上的镣铐是你双倍沉重,正需要你照顾呢,你连蟑螂老鼠都怕?”

  小鹿怔了怔,忙道:“我不怕,我才不怕!”

  她抬起脚,半掩住眼,对着墙角连踢带踹,终于逐到那蟑螂,再勇猛地踏上几脚,便把那可怜的蟑螂碾成了辨不出形状的黑渣。

  阿原赞道:“小鹿厉害,好厉害!”

  小鹿捂着胸口惊魂未定,但被小姐这么一表扬,顿时也觉自己厉害,不由挺直脊梁,握住拳头高声道:“嗯,我要保护小姐!”

  她抬头看头顶的蜘蛛,思量着从哪个角度可以将那蜘蛛也打下来,省得她们睡觉时爬到脸上。

  阿原捏死两只歇到她手背上的蚊子,说道:“先别折腾了,这里又闷又热,赶紧休息,保存体力要紧。”

  小鹿被她这么一说,也觉得热不可耐,一边用戴着镣铐的手为她扇风,一边替她赶蚊子,焦躁道:“咱们夫人不是来了吗?为什么还不把我们放出去?难不成得在这里过夜?”

  阿原叹道:“大约过夜是免不了了……而且,这是大理寺……”

  小鹿奇道:“大理寺怎么了?哪里的监牢还有区别不成?”

  当然有区别。

  大理寺卿乔立是郢王的人,先前已结下仇怨,巴不得贺王府和原府出事的,正如慕北湮有机会,也不会放过主使杀他父亲的郢王。

  对方既敢对她动手,无疑早有准备,即便原夫人去求梁帝,即便梁帝有心宽宥,关系到赵王那一方势力的态度,此事也没那么容易罢休。若梁帝想将阿原推出去顶罪,平息赵王一系愤怒,阿原固然无从辩白;便是梁帝也有疑惑,打算彻查此事,郢王等人不甘心错失机会,也会趁着阿原羁系于大理寺中时暗动手脚。

  这些事对小鹿来说委实太过复杂,阿原便不肯说出来惊吓小鹿。

  她静默片刻,手指头轻轻在她肩上拍了拍,柔声道:“其实也不用怕,天塌下来有你家高个儿的小姐顶着呢!真有人问你什么,你照实回答就行;若是答不了,只管推在我身上。”

  小鹿点头,“小姐放心,我晓得怎么回答。虽然小姐的人比我高,剑比我快,但我比小姐壮,我会不惜代价,保护小姐!”

  阿原替她将乱蓬蓬的长发重新绾了个小髻,笑道:“有志气!有志气!”

  二人正说笑之际,外面传来匆忙的脚步声,然后便是一个官员带着数名随从步入,高声道:“乔大人命带人犯原清离前去问话!”

  小鹿惊吓,忙牵住阿原的手,惶然道:“小姐,我……我陪你一起去!”

  阿原拍拍她的手,轻声道:“没事,你乖乖待在这里等我。”

  她拖起沉重的脚镣步向狱外时,那官员随手在旁替她拉了一把手上的铁铐,高声嘲讽道:“原大小姐出身名门,才貌双全,何苦做那些伤天害理之事,这是坑我们大梁呢,还是坑你母亲呢?”

  他这般说着时,藏于袖中的手忽探到阿原掌边,轻轻塞入一物。

  阿原警觉,悄然捏住,暗暗打量这官员服色,该是大理寺丞之类的官位。寻机看手中之物时,却是一小小绢帕,里面包着一颗药丸。

  绢帕上以凤仙花汁写了数字,“若受刑,服之。”

  正是原夫人亲笔。

  原夫人究竟在朝中多年,即便乔立是大理寺卿,又有郢王撑腰,她到底还能在大理寺安排下内应,为女儿铺好万不得已时的退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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